同样的文章在处理机屏幕上和打印纸上看来有微妙的差异。斟酌词汇时,用铅笔写下来与在处理机上敲键盘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从两种角度分别确认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他打开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纸上修改的部分一个个输回屏幕上,然后在屏幕上重新读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错。每句话都带着应该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仰起头重重呼了口气。当然,这还远远没有完成。过几天再来看的话,肯定还会看到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jīng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极限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时钟指向了五点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明天再继续写下面一节吧。开头的一节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摸清门路,找好节奏的话,后面就会快得多了。而且其实最花时间的就是开头的部分。只要写好开头,后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绘里的脸庞。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写的原稿,会有什么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来。他对深绘里这个人还几乎一无所知。十七岁,高三,对考大学完全没有兴趣,说话怪怪的,喜欢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乱人心的美丽相貌,除此之外再无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掌握,或者说接近于掌握了深绘里在《空气之蛹》中试图描写的(或者说试图记录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在天吾仔细地、用心地润色那些文字的过程中,深绘里用那种特别而有限的语言努力描绘出来的景象,更加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条涓涓细流已经诞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在技术层面做些修补,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笔下诞生的一样,修补后的文字自然而沉稳。《空气之蛹》这个故事有力地现出了雏形。
天吾格外欢喜。虽然长时间集中jīng神做这些工作感觉很累,但心情却很高涨。即使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了桌边,他仍然一心想要继续写下去。他打心底享受着重写工作。
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让深绘里太失望。不过天吾实在想像不出深绘里高兴或者失望的样子。
或者说,就连嘴角翘一翘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来的样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情才没有表情,还是因为感情和表情联系不到一起。总之,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气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过去的深绘里本人。
她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个特殊的公社(或者类似公社的地方)照看着一头盲眼的山羊。这是别人jiāo给她的工作。所有孩子们都会接到相应的工作。这头山羊年纪很大,但是对公社意义非凡,需要一刻不离地看守,防止受伤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
可是她一时疏忽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山羊死掉了。于是她受到了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了古老的仓库里。整整十天,少女完全与世隔绝,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任何人jiāo谈。
山羊的作用是连接小人与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们就通过山羊的尸体来到这个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来那一边。少女能与小人们对话。小人们教少女如何制作空气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习性和活动描写得实在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让整部作品都生动了起来。她莫非真的养过一只盲眼的山羊?还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写的这种山林中的公社里生活过吗?天吾觉得应该是生活过的。如果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的话,深绘里讲故事的才能就是绝对少见的天生异禀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绘里见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礼拜天),问一问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当然,深绘里未必会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对话,她似乎只会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无妨的问题。
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就会直接跳过,简直就像没有听到过一样。跟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很像。而天吾不会。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会规规矩矩地寻找些答案来回答。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
“今天在做什么?”女朋友问。
“写了一整天的小说。”天吾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可是又不能详细解释给她听。
“工作还顺利吗?”
“还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见面的。”
“那我就期待着了。”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聊起了孩子。她经常对天吾说自己孩子的事情。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样一种生物。但她并不介意,时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说话,只是莫名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他总是很感兴趣地听她说这说那。
她的长女上小学二年级,在学校里似乎总是被人欺负。孩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同学的家长说似乎是有的。天吾从来没见过那孩子,只是看过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亲并不很像。
“为什么会被人欺负的?”天吾问。
“因为不时会有哮喘发作,没办法跟大家一起活动。可能是这个原因。本来是个很率直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不明白。”天吾说。“有哮喘的孩子应该是用来保护的啊,怎么会用来欺负呢。”
“孩子的世界没那么简单啊。”她叹了口气,“只是因为跟大家不同,就会被鄙视。虽然大人的世界里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会以更为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
“具体是怎样的形式?”
她具体举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来都无足挂齿,但形成常规的话,对小孩子来说就很痛苦了。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跟她说话。恶意模仿。
“你小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想了一下小时候的事情。“应该没有。或者说就算有我也没去注意。”
“如果没注意的话,就说明一次也没有过。因为欺负这种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被欺负了。受害者完全没注意到的欺负,那还叫什么欺负啊。”
天吾小时候个子高大,也很qiáng壮,非常惹人注目。这应该也算一个没有被欺负过的原因。
不过当时天吾在为更严重的问题烦恼着,完全没去在意这些事情。
“你被欺负过吗?”天吾问。
“没有。”她肯定地说,之后露出了一点犹豫的神情。“欺负人,倒是有过的。”
“和大家一起吗?”
“嗯。小学五年级时,跟所有人一起不和某个男生说话。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应该是有什么直接原因的,不过既然想不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不过我现在也觉得很对不起那孩子。那么做实在很丢脸。为什么那么做了呢。我也不是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