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忽然想起了什么。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不时还是会记起。不过从前他从未提起过。提起来话就长了。而且一旦说出口,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就会丧失殆尽。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对别人说。
“最后呢,”年长的女朋友说,“知道自己不是被人排斥的少数,而是排斥别人的多数时,大家就安心了。啊,真好,我不是那边那个人。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就不用考虑太多麻烦事。”
“如果身处少数那一边,就要考虑很多麻烦事。”
“是啊。”她带着几分忧郁说。“不过在这种环境里,至少可以让自己动动脑子。”
“动脑子去考虑麻烦事。”
“这也是个问题。”
“别想太多。”天吾说,“最后不会那么严重的。班上总该有几个能自己好好动脑的孩子才对。”
“也对。”她说着,默默思考了一阵。天吾握着话筒,耐心等待她整理自己的思绪。
“谢谢。跟你聊聊感觉轻松了点。”她过了好一阵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说。
“我也轻松了点。”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能跟你聊天啊。”
“下周五见。”她说。
挂掉电话后,天吾出门到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食物。他抱着纸袋回到屋里,把蔬菜和鱼一件件包好放进冰箱,然后听着调频音乐节目开始做晚饭。这时,电话响了。一天接到四次电话,对天吾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一年也不会有几回。这次来电话的是深绘里。
“这个礼拜天的事。”深绘里没做任何铺垫,劈头就是这一句。
电话那边可以听到汽车排气的声音。司机好像在发什么火。她大概是用繁华街道上的公共电话打来的。
“这个礼拜天,也就是后天,我先和你见面,然后再去见另外那个谁。”天吾把她的发言补充完整。
“早上九点,新宿车站,立川方向一号车。”她并排列出了三个事实。
“也就是在中央线下行站台的一号车那里等吗?”
“对。”
“买票要买到哪里?”
“哪里都好。”
“随便买张票,然后到站时再算吗?”天吾推测着补充上去,感觉跟重写《空气之蛹》的感觉好像。“还有,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现在在做什么。”深绘里没理会天吾的问题。
“在做晚饭。”
“都有什么。”
“因为一个人住,做不了太好的东西。烤一条梭鱼gān,配上萝卜泥。用葱和蛤仔煮个味噌汤,加上豆腐一起吃。用醋醃些huáng瓜和海带,再就是白米饭和白菜做的泡菜。没了。”
“好像很好吃。”
“是吗?说不上多好吃的东西吧。平时多半都在吃这些。”天吾说。
深绘里没说话。她似乎并不介意长时间保持沉默,但天吾很介意。
“对了,我开始重写你的《空气之蛹》了。”天吾说。“虽然还没经过你最终同意,但时间紧迫,再不开始写的话就来不及了。
”
“小松先生这么说的。”
“对,小松先生叫我开始写的。”
“跟小松先生关系很好。”
“嗯,大概吧。 天吾心说这世上会有人跟小松关系好吗?不过说出口的话还要làng费时间解”
释。
“重写还顺利。”
“目前还算顺利。”
“那就好。”深绘里说。听上去好像不只是口头的表达而已,可以感觉到她对重写顺利这件事以自己的方式欣喜着。不过她有限的感情表现形式只能给出这么一点点提示。
“但愿你看了会喜欢。”天吾说。
“不必担心。”深绘里立即回答。
“为什么?”天吾问。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着。这是种刻意的沉默。让天吾去思考些什么的沉默。不过天吾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种自信。
为了打破沉默,天吾开口说: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真的在公社一样的地方住过,养过山羊吗?你这方面的描写非常bī真,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深绘里轻轻咳了一下。“我不说羊的事。”
“没关系。”天吾说,“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不必介意。对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一切,不需要再多加说明。礼拜天去见你。还有,要见那个人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用不用穿整齐一点,或者带点见面礼什么的?因为我完全无从想象要见怎样一个人啊。”
深绘里再次沉默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她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天吾问这问题的目的,或者说无法理解天吾的这种想法。天吾的问题在她的意识里飘来飘去无法落地,仿佛已经超越了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永远消失在了一片虚无之中,好比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径直从冥王星身边划过。
“好吧,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天吾无可奈何地说。本来向深绘里问这种问题就是问错了人。算了,随便买些水果就好。
“那礼拜天九点见。”天吾说。
深绘里等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没说“再见”,也没说“礼拜天见”,只是突然挂了电话。
或许她是对天吾点点头之后挂的电话。可惜多数情况下肢体语言在电话里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天吾把话筒放回原处,深呼吸了两下,把大脑回路切回比较现实的状态,然后继续准备朴素的晚饭。
1Q84 第 7 章 青豆 要静悄悄的别惊醒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一点多,青豆造访了“柳宅”。那家宅院里有好几棵饱经岁月沧桑的大柳树,枝繁叶茂,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阵阵微风chuī来,就像一群无处可去的幽魂无声地摇曳。
所以附近的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理所当然地将那座西洋风格的古宅称为 “柳宅” 爬上麻布的。
那个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树梢头停留着一群身体轻捷的小鸟。在屋顶的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周围的道路都很狭窄,蜿蜒曲折,车辆也几乎没法通行。高大的树木很多,即使白昼也给人一种幽暗的印象。踏进这幽暗的一角,甚至让人感觉时间的脚步都放慢了几分。附近有几座大使馆,但少见人进人出。平日里很寂静,但是一到夏天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蝉鸣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门铃,对着对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脸上浮起了若有若无的微笑。铁门通过机械操作缓缓地打开了,青豆一脚踏进去,铁门就在身后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