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绘里再次点点头。
“《空气蛹》的故事,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灵感的?”
“是从瞎眼山羊身上。”
“瞎眼山羊’不好。”天吾说,“说‘眼睛看不见的山羊’更好。”
“为什么。”
“‘瞎眼’是个有歧视意味的词,使用这种词汇,新闻记者中说不定会有人发作轻度心脏病。”
“有歧视意味的词。”
“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别说‘瞎眼山羊’,改用‘眼睛看不见的山羊’,好不好?”
深绘里稍微顿了顿,然后说:“从眼睛看不见的山羊身上。”
“很好。”天吾说。
“‘瞎眼’不能说。”深绘里确认道。
“对。你刚才的回答非常好。”天吾继续提问,“学校里的同学对你这次得奖,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没有回答。
“今后还继续写小说吗?”
还是沉默。
天吾喝光了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里。从嵌在店堂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轻轻地传来弦乐器演奏的《音乐之声》插曲。雨点,玫瑰,猫的胡须??
“我回答得不好。”深绘里问。
“没有不好。”天吾说,“没有任何不好。这样很好。”
“太好了。”深绘里说。
天吾的话是真心的。虽然一次只说出一个句子,虽然缺少标点符号,但她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是完美无缺的。最令人满意的,是她回答迅速。而且她直直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问题。这证明了她是在诚实地回答。不是有意轻蔑对方而答得简短。再加上,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可能正确地理解。这正是天吾希望的。
给人诚实的印象,却让对方糊里糊涂。
“你喜欢的小说是什么?”
“《平家物语》”
。
回答得jīng彩!天吾心想。“喜欢《平家物语》的什么地方?”
“全部。”
“此外呢?”
“《今昔物语》”
。
“你不读现代文学吗?”
深绘里想了一会儿。《山椒大夫》”
“ 。
jīng彩。森鸥外写《山椒大夫》是在大正初期,这就是她认为的现代文学。
“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听音乐。”
“什么音乐?”
“巴赫很好。”
“最喜欢的是什么?”
“从 BWV846 到 BWV893。”
天吾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
“ ,第一部和第二部。”
“对。”
“为什么你用序号回答呢?”
“这样容易记。”
《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对学数学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国的音乐。均衡地使用全部的十二音阶,以大调和小调分别创作前奏曲和赋格曲。总共二十四支乐曲。第一部和第二部合计四十八支曲子。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另外还有什么?”
“BWV244。”
BWV244 是什么,天吾一时想不起来。序号有印象,乐曲名却想不出来。
深绘里开始哼唱。
Buβ ’und Reu’
Buβ ’und Reu’
Knirscht das Sündenherz entzwei
Buβ ’und Reu’
Buβ ’und Reu’
Knirscht das Sündenherz entzwei
Knirscht das Sündenherz entzwei
Buβ ’und Reu’
Buβ ’und Reu’
Knirscht das Sündenherz entzwei
Buβ ’und Reu’
Knirscht das Sündenherz entzwei
Daβ ’die Tropfen meiner Z hren
Angenehme Spezerei
Treuer Jesu,dir geb ren.
天吾一时说不出话来。音程不算太准确,但她的德语发音十分清晰,而且惊人地正确。
“《马太受难曲》”天吾说,
。 “你背得出歌词啊。”
“我没有背。”那位少女说。
天吾想说什么,词句却浮不上来。无奈,只好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纸片,转而问下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
深绘里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不想怀孕。”
“有了男朋友,也不一定得怀孕啊。”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眨了几下眼睛。
“为什么不想怀孕呢?”
深绘里依旧紧闭着嘴唇。天吾觉得似乎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咱们就到这里吧。”天吾把问题集收进皮包,“谁也不知道他们实际上会问什么,那些问题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回答好啦。你能行。”
“太好了。”深绘里好像放了心,说。
“你大概觉得应付采访时的回答这种事,怎么准备也没用吧?”
深绘里微微地耸了耸肩。
“我也赞成你的意见。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只是受了小松的委托。”
深绘里点了点头。
“但是,”天吾说,“我改写了《空气蛹》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明白吧?”
深绘里点了两次头。“是我一个人写的。”
“总之,
《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不是别人的作品。这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事。”
“是我一个人写的。”深绘里重复道。
“我给你修改过的《空气蛹》,你读过了吗?”
“阿蓟念给我听了。”
“怎么样?”
“你写得非常好。”
“这么说,你喜欢它?”
“就像我自己写一样。”深绘里说。
天吾看着深绘里的脸。她捧起杯子喝可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视线滑向她胸前美丽的隆起。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天吾说,“改写《空气蛹》是件非常快乐的事,当然也很辛苦,因为我要注意不损害《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的事实。完成的作品能不能让你喜欢,对我非常重要。”
深绘里无言地点点头,然后仿佛要确认什么,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状美丽的耳垂。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两个人的玻璃杯里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润润喉咙,然后鼓起勇气,将刚才起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当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么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着今天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深绘里露出不解的神情望着天吾,然后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