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gān燥
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无言,默默地吃
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cháo。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一年。父亲当时是外jiāo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季都非常美
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làng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行人便移
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
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jīng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
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cháo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应该还好端端
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jīng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
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
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被破
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gān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
第 18 章 天吾 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
记者见面会后,小松打来电话,说一切顺利,非常圆满。
“简直漂亮极了!”小松罕见地用兴奋的口气说,“哎呀,真没想到她竟然做得如此完美无缺。应对如流啊,给在场的每个人都留下了良好印象。”
听到小松的话,天吾毫不惊奇。虽然没什么具体的根据,但他并不怎么担心记者见面会,他预见到了,这种事情她一个人大概能应对自如。只是“良好印象”这个词,听上去总觉得和深绘里不太相称。
“没有露出破绽喽?”天吾为慎重起见,问了一句。
“是啊。尽量压短时间,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就把话题巧妙地岔开。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提问。对方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嘛,连那些新闻记者,也未必甘心扮演反派角色。当然啦,还得加上一条注释:‘至少眼下如此。’天知道今后会怎样。
在这个世界上,风向这东西可是说变就变的。”
天吾脑中浮现出小松满脸严肃地站在悬崖上,在舔着手指测试风向的光景。
“总之,这多亏了你事先彩排得好啊。万分感谢。得奖的报道和记者见面会的情形,明天的晚报就该登了。”
“深绘里穿的是什么衣服?”
“衣服?就是普通的衣服呀。紧身薄毛衣和牛仔裤。”
“是不是胸脯很显眼的衣服?”
“哎,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胸脯的形状非常鲜明,简直像是刚刚出炉,还热烘烘的。”小松说,“天吾君啊,这女孩准会成为红遍天下的天才少女作家。人长得漂亮,脑袋也很机灵, 尽管说话方式有点奇妙。最主要的是她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气氛。至今为止,我见证过很多作家在大庭广众前的首次亮相,就数这孩子最特别。我说特别,就意味着是真的特别。一个星期后,刊登《空气蛹》的杂志就要摆上店头了,赌什么都行,哪怕赌一只胳膊一条大腿我也敢——不出三天,杂志肯定卖得一本都不剩!”
天吾表示谢意,感谢他特意来电通知,然后挂断电话。他觉得多少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闯过了第一道难关。虽然根本无法预料还会有多少道难关等在前头。
记者见面会的情形刊登在第二天的晚报上。天吾从补习学校下班后,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四种报纸的晚刊,回家后比较着阅读,各家报纸的内容大同小异。文章篇幅不太长,但作为文艺杂志新人奖的报道,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一般而言这种报道几乎都被处理成不超过五行。)一如小松所料,因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获奖,各家媒体一哄而上。报道中写道,四位评委一致将她的《空气蛹》选为获奖作品,根本没有像样的争论,评审会不到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四位个性极qiáng的作家凑在一起,大家的意见居然完全一致,这样的事绝无仅有。该作品在业内已经声名大噪。在举行颁奖仪式的酒店房间内召开的小规模记者见面会上,她“笑容可掬、明确无误地”回答了记者们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