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今后还会继续写小说吗”这个提问,她回答说:
“小说不过是一种表达思想的
形式,这次我只是偶然地选择了小说这种形式,至于下次会选择什么形式,我还不知道。”
很难想象深绘里会一次说出如此之长、如此完整的句子。恐怕是记者把她那断断续续的句子巧妙地串起来,适当地补足遗漏的部分,整理成一个句子的吧。当然她也可能一下就说出了如此完整的长句子。关于深绘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下定论的。
对“喜欢的作品是什么”,她当然回答是《平家物语》。有个记者问她喜欢《平家物语》的哪一部分,她便把喜欢的部分背诵了出来。费时五分钟才完成长长的背诵。在场者都感慨不已,背诵结束后,片刻寂静无声。值得庆幸的是(恐怕该这么说),关于她喜欢什么音乐,没有记者提问。
“获得新人奖,谁最为你高兴?”对于这个提问,她停顿了很长时间(这情景天吾也能想象),然后回答:“这是秘密。”
只阅读报纸的报道,就可以知道深绘里在回答记者的问题时,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她说出口的,句句都是实情。报上刊登着她的照片。通过照片看到的深绘里,要比天吾记忆中的更为美丽。面对面地jiāo谈,注意力会被容貌以外的形体动作、表情变化、口中话语吸引,而通过静止的画面观看时,他才重新认识到她是一位容颜何等清丽的少女。那好像只是一张在记者见面会的会场拍摄的小照片(她果真穿着和上次相同的夏季毛衣),却可以从中窥见某种光辉。那大概就是和小松所说的“异乎寻常的气氛”相同的东西吧。
天吾把晚报叠好收起,站在厨房里喝着罐装啤酒,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自己改写的作品获得一致通过,夺得文艺杂志新人奖,在社会上声名大振,而且今后恐怕会成为畅销书。这样一想,他心里怪怪的。一方面真诚地喜悦,一方面又感到不安,心cháo难平。尽管一切都不出所料,但事情真能如此轻易而顺利吗?
准备着晚餐,他却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食欲。刚才还觉得饥肠辘辘,现在却什么也不想吃了。他把做了一半的菜肴用保鲜膜包好,放进了冰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眺望着墙上的挂历,只管默默地喝着啤酒。挂历是银行赠送的,上面印着富士山四季的照片。天吾从来没爬过富士山,东京塔也不曾爬过,甚至连高楼大厦的顶层都没上去过。他从小就对高的地方提不起兴趣。这是为什么?天吾思忖。也许因为自己一直是低头关注着脚下悄然度日。
小松的预言果然说中。刊载深绘里的《空气蛹》的文艺杂志几乎当天便售罄,从书店里消踪匿迹。文艺杂志居然能全部卖光,这种事首先就极罕见。出版社每个月都背负着赤字坚持出版文艺杂志。将上面刊载的作品汇总起来出版单行本,以及用新人奖作为舞台发现并培养年轻的新作家,才是出版这类杂志的目的。杂志本身的销路与收益从来就不被看好。因此,文艺杂志居然在上架当天便销售一空,简直就像在南国冲绳竟然有雪花飘舞,本身就是引人瞩目的新闻。然而,即便杂志销售一空,赤字的局面依旧不会改观。
小松打来电话,把这个情况告诉天吾。
“好事情啊。”他说,“杂志卖光了,世人就格外会对这部作品产生兴趣,想一读为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印刷厂这会儿正在加班加点,赶印《空气蛹》的单行本呢。最最优先,紧急出版哦。这么一来,芥川奖得不得都无所谓了。赶快趁热打铁,把书狂卖一阵。毫无疑问,这本书肯定畅销。我敢打包票。所以天吾君,你也抓紧时间,考虑好这钱怎么花吧。”
星期六的晚刊文艺栏上,登了一篇关于《空气蛹》的报道。刊载该作品的杂志转眼便售罄一事,成了该文的标题。好几位文艺评论家针对该作品畅谈感想,大多是充满好意的见解。笔力苍劲,感性敏锐且想象力丰富,简直难以相信竟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
也许这部作品传达了崭新的文学风格。有一位评论家评论道:“想象力过于夸张,与现实的结合点不无欠缺之嫌。 这是天吾看到的唯一一条负面意见。
” 不过连这位评论家也平稳地结尾道:“这位少女今后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实在令人兴味盎然。”看来目前风向很有利。
深绘里打来电话,是在单行本预定出版日的四天前,上午九点。
“起chuáng了。”她问。照例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句子,也没加问号。
“当然起chuáng了。”天吾答道。
“今天下午有空。”
“四点后有空。
“可以见面。”
“可以见面。”天吾说。
“上次那个地方好吗。”深绘里问。
“好啊。”天吾说,“四点我赶到上次那家新宿的咖啡馆。还有,报纸上的照片拍得很好。就是记者见面会那张。”
“我穿了同一件毛衣。”她说。
“非常好看。”天吾说。
“是因为喜欢胸脯的形状。”
“也许是。不过在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它能给人良好的印象。”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是像把某样东西放在近前的架子上凝神观察般的沉默。
也许在思考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的关系。而一想到这个问题,关于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状有何种关系,天吾也渐渐糊涂起来。
“四点。”深绘里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快到四点的时候,天吾走进咖啡馆,深绘里已经等在那里。她身边坐着戎野老师。
他身着浅灰长袖衬衣、深灰长裤,腰照例挺得笔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师的身姿,略感吃惊,因为按照小松的说法,他“下山”实在极其罕见。
天吾和他们两人相对而坐,要了一杯咖啡。还未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却已经热得让人想起盛夏,但深绘里还是像上次一样,小口地喝着热可可。戎野老师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没喝。冰块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层。
“咱们又见面了。”戎野老师说。
咖啡送上来,天吾喝了一口。
“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进展得好像都很顺利。”戎野老师仿佛是在试音,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功劳很大,实在是很大。首先得为此向你道谢。”
“承蒙您这样说,非常感谢。不过关于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来说,我是个并不存在的人。”天吾说,“一个正式来说并不存在的人,是没有功劳的。”
戎野老师仿佛在取暖,双手搁在桌面上搓来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谦虚。客气话咱们不必说,在现实里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要是没有你,事情不可能进展得这样顺利。全靠你,《空气蛹》才变成了一部如此优秀的作
品。它超出了我的预想,内容既深刻又丰富。到底是小松君,慧眼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