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饭后钟之说,他如今打的钟,并不移到饭后去打,正是不拒绝我来的意思,这斋堂里的和尚,还不能说是良伴吗?”杨杏园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惑,经先生这样一注解,真是教人顿开茅塞。这诗不但写实,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学在里头,席先生要是这样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后颜听了这一番话,乐得眉开眼笑,拍着手道:“杨先生的话,和蔡子民胡适之两先生的话如出一辙,真是英雄所见,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愿收我做一个校外的学生咱从看了我那本专集之后,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以后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师生的字样,’弄得我现在遇见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杨杏园道:“我想蔡先生爱才如命,他读了阁下的诗,无可奖誉,只好把师生之份牺牲了,来和你作个朋友。我看阁下,倒不必客气。”席后颜道:“着着!蔡先生此番心事,也只有杨君能体贴出来。”
杨杏园心里想道:“再说下去,恐怕没有了时。”便对他说道:“请屋里坐坐如何?”
他答道:“一见如故,我正要和杨君谈谈。”一言未了,他一脚早跨进客堂,气得个吴碧波只对杨杏园皱眉。
说时迟,那时快,席后颜早坐在桌子边,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里大嚼。杨杏园究未便置之不理,只得陪他坐着,东拉西扯,说上几句。吴碧波在院子里看花,也懒得进来。只见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边发愁,看见席后颜一面说,一面吃,桌上六个碟子,眼见得都要gān净,心里十分难受。席后颜理也不理,面对着杨杏园说话,手却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点心吃。他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面前几碟已经完结了,便把手伸长一点,伸到那边去抓。他抓着两根烟卷,当是寸金糖,眼睛望着杨杏园说话,装着没事似的,依旧往口里一扔,牙齿赶紧一咬,就预备大嚼。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又麻又辣,gān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两枝烟卷,只臊得两脸通红。杨杏园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
席后颜哈哈大笑道:“我们真是有点谈诗入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当点心吃,这和古人走入醋瓮,同是一样的艺林佳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起一段来吗?”
杨杏园道:“那倒可不必。”席后颜道:“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外来的稿子,报酬如何?”杨杏园道:“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道:“我有一篇亲族妇人再嫁记,却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登过,现在我不愿送给他,想改送贵报登载。”说到这里,撕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道:“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杨杏园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凉报上登过一半,我们不便截留,免得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觉得这话自己说错了,便道:“那末,还有许多新诗,没有刊入专集,倒可送到贵报去登,润金一层,就随便罢。”杨杏园只得含糊答应着。
这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约在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只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道:“这就是法坡和尚。”杨杏园看他时,只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jiāo给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找还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转来,说道:“我告诉你,这胡同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买,拣大的拿三个回来。”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法坡又道:“可别忘了,找回五个镚子。”
说完,他这才一摇一摆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是来看花,花已谢了,没有什么可看,在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么意思。”便对吴碧波道:“走罢!”慈泉和尚听见要走,便用全副jīng神看他两人,是谁给茶钱,一面就提着茶壶,和他两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后颜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元钱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这个当儿,席后颜看见桌上还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口里一倒。吴杨二人却没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两眼bī直,口里只念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见时候还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一个同乡。
这人姓陆名无涯,是一个未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杨吴这天来访他,恰好他在家里,陆无涯道:“呵哟!杨君是个忙人,今天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是什么忙人,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又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gān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吴碧波道:“我不怕当面得罪人,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微笑。杨杏园道:“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候,摇铃不算数,必得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个请来。这话有的吗?”吴碧波道:“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的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够了。有一天,教员在黑板上列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站在右边,故意问道:‘这里为什么得正?那里为什么得负?’一个站在左边,像在那里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一点粉笔头,在这位算学先生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那样大的一只乌guī,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huáng了,正待发作,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和教员行个三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陆无涯道:“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只顾说得痛快,将来chuī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这一登报,江南人都没有什么面子,这又何必呢?”杨杏园笑道:“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末,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么?”陆无涯道:“我们平等大学,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这话有的吗?”陆无涯道:“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面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啊。”陆无涯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过去。
原来这陆无涯,他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存着一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免也偷觑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有手,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他趁这低头功夫,把全副眼光she到女生身上去。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必说。其中有一位陈国英女士,尤其漂亮,论起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本在妙龄。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泼,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这样一个人物,这一班男同学,谁不是乌眼jī似的,羡慕得馋涎欲滴。无如这位陈女士,一个也不理,不过到了陆无涯上课的时候,老看见他把眼睛偷着来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总不能对他发作,所以陆无涯偷着瞧的时候,只红着脸把头低着,只当全然没有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这个问题,搁在心里,放不下去,好像对于陆无涯这个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这个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罢了,样子是很清俊的,说话也很和蔼的,学问很好,那是更不必说。那末,对于他偷看一层,是不好以恶意相对的了。这样慢慢的下来,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动。有时也把英文上的疑问,去问陆无涯,他却平心静气的答覆得十分圆满,一点先生的架子也没有。陈国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不过两个人没有接近的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