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钱的把戏,不看也罢。他因为熊凤凰那点关系,慢慢认得许多政界人物,又加之那时候,黎菩萨张疯子,都是好佛的人,他就把几年结jiāo的成绩,借这个机会,笼统的敲他一个大竹杠。真是政客的手段,也没有他这样处心积虑的周密。不说别的,他那寺前寺后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块钱的收入。他收齐了,一个大也不用,马上零零碎碎的借给穷人,取那二分息的利钱,你说可恶不可恶?”
杨杏园道:“我不信,出家人,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况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和尚,我就听见说,他诗做得很好,似乎不至于这样不堪?”吴碧波道:“他是一个出家人,我与他无仇无恨,我造他的谣言作什么?我有个亲戚,租过他寺里的房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一样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子,总要走几家钱店,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了,他那个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袋里,带回家收起来,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决不肯拿整堆的碎纸,去换取灯,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锺,生出这样一个怪物?”杨杏园笑道:“和尚是这样爱钱,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话,总有点言之过甚。”吴碧波道:“我不和你争论,作兴我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们这才停止辩论,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迎了出来,笑嘻嘻的对二人打招呼。他们一进二门,仿佛闻着一一阵清香,再一看院子里,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半谢了。杨杏园道:“呀!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
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杨杏园还没有答话,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那前面走的两个人。那大和尚问道:“这是多少?”
那小和尚道:“三吊钱的铜子。”那大和尚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人后影子骂道:
“陡!好不要脸!”那小和尚道:“他喝了茶不算,还吃了我们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儿,这个钱只好算茶水钱,我们不是赔本了吗?看他那副神气,大模大样,好像能花三五块似的,谁知道他喝了吃了,给这几个铜子。’大和尚对小和尚道:
“以后遇着这班流氓,还是不招呼他的好。”杨杏园听在肚里,也不理他,指着一棵树对吴碧波道:“这是一棵老树,你知道吗?”吴碧波还未答话,那和尚转过脸来,陪着笑道:“这是明朝种的,叫做揪树,三百年以来,有许多大官,题诗咏它,两位大概也知道的吧?’他带说带笑,就把杨吴二人引进小客堂里去了。这客堂是三开间打开的屋子,壁上也挂些字画之类,倒是一列摆了三副桌椅,很有饭庄的形式。他们进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摆果碟,泡茶,忙得个小秃脑袋,只是钻进钻出。杨杏园轻轻的对吴碧波道:“看这样子,很有点qiáng迫的性质,我们大概跑不了。”吴碧波笑道:“我是早知道有这一着。”那和尚生怕他们不喝茶,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满面堆下笑来,躬着身子,把手一支,对杨吴二人说道:“请坐请坐!”他们只得坐下。杨杏园就与和尚攀谈起来,因问和尚法号怎样称呼。和尚站在一边,躬着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两个字。”杨杏园道:“你们法坡方丈在家吗?”慈泉道:“到钱总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回来。”杨杏园道:“出了家的人,怎么还是这样忙?”慈泉道:“阿弥陀佛,庙里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为着佛菩萨,只好忙一点了。”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庙里,很能收点房租,这话真的吗?”慈泉道:“出家人不说谎,有是有一点,不过每月收几十块钱,何济于事?”说着就指桌上的果碟道:“这都是gān净的,请用一点。”杨杏园被他bī不过,只得抓了几个瓜子嗑着,便走到院子里去看花。吴碧波也跟了出来。只见丁香花下面,已经落了许多花瓣,枝上的残花,被日光照着,时时一片一片的,从树叶子里,落在地上。这时,后面忽有一个人喊道:“密斯脱吴。”要知此人是谁,下回jiāo代。
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huáng昏却说吴碧波听有人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湖南人席后颜,便和他点了一个头。那席后颜对杨杏园打量一番,便问吴碧波道:“这位好像会过。”吴碧波道:
“是我同乡杨杏园。”席后颜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杏园。杨杏园先看他这人约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件竹布长衫,蓝色变白,白色变灰,满身都是墨迹油点,光着一个脑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个下等听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点姓名电话号码而外,还有许多字句,什么“二十世纪奋斗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锋”,“凉报的社外编辑”,衔名一大堆。名片背后,还有两行字,是“敝著新诗专集,每册定价八角。各大书坊,均有出售。”杏园这才知道是到处投稿的席唇颜,不免敷衍几句。席后颜道:“杨先生看见过我做的那部专集吗?”杨杏园道:“倒是没有看见过。”吴碧波冷冷的说道:“杨君他是向来不看新诗的。”杨杏园觉得话太重了,笑道:“这是没有的话,新诗有很好的,我也爱看,不过我对这样东西是门外汉,看不懂罢了。”席后颜道:“杨君这话才对,新诗哪能说没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专集而论,梁任公先生,也曾亲自指出几首,做得不坏。不过我脱稿太快,许多朋友告诉我,我新诗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炼上还要下点功夫。我刚才在这寺里看花,就做了一首,现在已写在日记簿上,可以拿出来请教。”说罢,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来,翻了一翻,递给杨杏园,上面是铅笔写的,加上标点符号,写得一塌糊涂。席后颜道:“我字太草了,怕杨君看不出,等我念给你听罢。”便拿着日记,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里?我在道泉寺里。我为什么来的?我为良伴来的。我的良伴是谁?院子里的丁香,殿上的佛爷,斋堂里的老和尚,他们都是我敬爱的。佛爷不言,丁香不语,斋堂里的斋饭钟响了,我的心弦也动了。”吴碧波笑道:“好诗好诗!不过也有点小疵。阁下的良伴,是斋堂里的老和尚,那还有可说,何以斋堂里的饭钟响了,就心弦动起来呢?”席后颜正色而言道:“密斯脱吴,你枉说是个大学生,这一点意思都不懂,我这诗完全是写实的作品啊!我老实告诉你,我虽住在会馆里,却等于出家,我的吃饭问题,是随遇而安的。我和这里的法坡方丈,本是同乡,我来了,他总留我吃饭,因此上饭钟一响,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饭了,我的心弦,怎样不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