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làng赌。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gān爹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gān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gān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gān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
“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chuáng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chuáng上连忙起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chuáng头边屏后背去换衣服,她低着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袄,换着软底拖鞋,从屏风后出来。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声,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开口,便问胡晓梅道:“你无论和什么人在一处,都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这样闷闷不乐?”胡晓梅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玩物,应该见着你就有说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当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当别人的玩物。”这一句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胡晓梅将桌上一只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溅得任放脸上来。胡晓梅雪白的脸,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一直红到耳朵后面去。用手指着任放的脸道:“你说出来,我是谁的玩物?”任放依旧站着拍他的烟,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用手在口里取下烟卷,弹了一弹烟灰,含着微笑,冷冷的说道:
“但愿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晓梅用背靠着玻璃橱门,两只手十个指头互相jiāo叉着在一处,放在胸面前,说道:“我愿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gān脆说,你不配做人的丈夫。”这话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样受得住?任放又是一个学陆军的人,多少带点军人的色彩,听了这话,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来。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时候,胡晓梅的态度,已不是那样qiáng硬了,忽然眼珠一动,一对一对的眼泪从粉脸上落下来。她因为没有手绢,低着头,用手牵着小衣襟来擦眼泪。她今天蓬着短发,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夹袄。这一哭越发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到了这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dàng气,怎样还忍骂她?任放心里既有气,又不忍十分发作出来,只是极力的抽烟,一会儿工夫,将烟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劲把它踩灭,好像出不了的气,都可以由这脚底下出似的。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胡晓梅将眼泪擦gān,说道:“我私下所有的几个钱,现在都全花光了,我这是图着什么?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五百块钱一个月。”任放冷笑了一声,说道:“五百块钱一个月。不多,这五百块钱,作什么用?”胡晓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