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几个钱,不能给你看戏跳舞花光。”胡晓梅道:“我跟谁,谁就要供给我看戏和跳舞的钱。不能供给,两下就撒开。”任放道:“撒开就撒开。”
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有别的说了。”说毕,她展开chuáng上的一条水红华丝葛薄被,爬上chuáng去,一歪身睡下,就将被盖上了。她睡的是chuáng里边,chuáng外边还有一条秋罗的薄被,意思是让任放睡的。
任放见她不吵,自己又何必尽闹,也就只得胡乱睡下。
谁知胡晓梅把气头上的话,认作真话,次日起了一个早,将头梳好,把自己随时要穿的衣眼放了一只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妈子,招呼马车夫套车。任放在chuáng上,原是睡着的,后来胡晓梅开橱子开箱子,扑通扑通,翻得直响,就把他闹醒了。他睡在chuáng上,假装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样。后来胡晓梅真叫套车,他不能不理了,一头爬起来,问道:“你上哪里去?”胡晓梅把头一偏,说道:“你管不着!”任放道:“管不着呀?哼!你这话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就不能在我面前说,我就管得着。”胡晓梅虽然十分qiáng硬,但是自己要离开婆家,并不把去向告诉丈夫,在中国的习惯上,似乎说不过去。只得说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拦阻我吗?”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说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晓梅道:“我告诉你,吵归吵,闹归闹,我可是来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有什么不信?你尽管走。”胡晓梅去志已决,也不管任放gān涉不gān涉,叫老妈子提了小皮箱,出大门上马车去了。
任放这一气,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穿着短夹袄,赤着双脚,踏着鞋子,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老太太在厢房里早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夫妻常常斗口的,早听惯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许用专制手段的,不像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gān涉儿媳妇,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气。她为着这房媳妇,公园里出饭店里进,很不以为然,未尝没有和儿子提过。但是儿子是西洋留学生,多少要比中国普通人文明些。据说,这种事,在外国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gān涉妻子,做婆婆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今天胡晓梅一发气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里来看看。她一见任放赤着双脚,便道:“孩子!你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想想,你也是个陆军少将。再说我们家里,世代书香,也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她许久不归家,昨天半夜里回来,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馆了。你还顾着她呢。”任放被他母亲说了一顿,默然没有话说。任老太太道:“你们的事,我虽然管不着,但是家里三天两天,总是这样吵下去,也不成个样儿,你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任放依旧默然无语,老妈子倒着水来,他低着头就去洗脸。任老太太扶着chuáng柱,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吗?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儿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给她,她总是看得一个大不值。阿弥陀佛,这种丈夫哪里找去?”这几句冷言冷语,任老太太说出来,好像只是研究这个问题。却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虽然十分恋爱胡晓梅,听了他母亲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当时就对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不必说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至弄到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后瞧。”说完了这句,他也没有别的解释,任老太太也没有再问。任放那时洗了脸,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门,任老太太只好走开,自回她的房里去了。
这天任放烦闷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他虽没有回来,在衙门里公事办完,坐在公事桌上,会想家事,在戏园子里听戏,会想到家事,一路在车上,也会想到家事。所以他对于胡晓梅的问题,在脑筋里已经盘旋一天了。一回家,走进书房,便预备纸笔写信。不但主意打定,连信的措词,脑筋里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词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揉成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chūn气。他一转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jiāo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迳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
充其量不过是离婚。”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迳自走了。她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