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jīng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无足,有了jīng神上的舒服,还要图身体上的舒服。”小麟儿正在椅子边的路头上,李冬青一手将他牵了过来,说道:
“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斯文一点。”说话时,她低着头,装着和小麟儿牵扯衣服。
杨杏园到这时,实在不愿坐了,执着小麟儿的手道:“小兄弟,我们再见罢。”说毕,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实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敢仰视。杨杏园又和李老太太谦逊了几句,回转身来,要想和李冬青告别时,只见她伏在窗户上,一阵咳嗽,简直不能间断。自己不便问她怎么样了,又不忍当她咳嗽未完,便先告辞。半晌,李冬青才回过脸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微笑道:“这一阵咳嗽,真难受,不要在车上害起病来。”杨杏园站在这里,已经痴了一样,没有说话,忽然“轰通”一声,车子望后一闪,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头一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个个直挺挺的往后移动,原来车子开了,说道:“糟了,我怎么没有听到摇铃,也没有听到放汽笛。”站起身来,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说道:“车子已开得很快了,怎样下去呢?”杨杏园笑道:“也好,我多送你们一程,到长辛店,再下车回来罢。”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们还又多出一两个钟头的盘桓,人生聚散,真是说不定呢。”于是索性从从容容的谈起话来。
一会儿查票的来了,杨杏园抢先说明,补了票,一阵纷乱过去,又略谈了几句闲话,只听见呜呜地一声汽笛,杨杏园一惊道:“怎么样?就到了长辛店。”说时,火车已经停住。一望这边窗外,铁轨jiāo叉,密得像蛛丝网一般,正是像长辛店的情形,赶快低头由这面一看,月台上立着的木牌,可不是写明了长辛店?杨杏园生怕车开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辞了一番,立刻走下车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从窗户里伸出脸来,和他说话。李冬青道:“这要累得大哥一个人回京了。”
杨杏园道:“不要紧,到京只有几十里路,一会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杨杏园说了几句话,自坐进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户上,和杨杏园对望着,彼此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冬青在里面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过茶,眼睛一看她那一只白手,心里想道:“现在为什么兄妹名义所限,一握别之缘都没有了。”他一面呷着茶,却不住对李冬青扶着窗格的那只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将茶杯递回,又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个小金戒指取出来,jiāo给杨杏园说道:“这是一个女朋友送我的,我转送大哥,作个纪念罢。”杨杏园接了戒指,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走进前一步,说道:“谢谢,我把什么送你哩?”李冬青还没有答言,只听那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了。杨杏园道:“哎呀!怎样就要开了?”当时心里扑通扑通,不由得乱跳起来。李冬青伏在窗户上依然未动,半晌,说道:“你早些回去罢。”李老太太,也伸出头来,和他告别了两句,马上汽笛二次响,车身慢慢的往前移。杨杏园在月台上跟着走,口里虽和李冬青说话,可不知说些什么。一转眼,火车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杨杏园跑着追了几步,火车已去得远了,便取下帽子来摇动。先还看见李冬青在窗户上,后来只见一条手绢,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着那火车越缩越小,小到没有了,才回过脸来。
这时,月台上已空dàngdàng的没有人了,无jīng打彩,走出车站,在街上吃了一顿饮食,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顺脚走去,只见空场边,一群赶脚的牵着许多的驴子在那里。杨杏园想道:“一个人在这里等火车,实在无聊的很,不如骑驴子到西便门罢。”
自己一沉吟,几个赶脚的便围了上来。杨杏园也无心说价钱,拣了一匹健壮些的驴子,便一脚跨上,赶脚的只在驴子后腿一拍,四蹄掀开,便离了长辛店。这里到京,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将古来驿路加修的,两面一望无际,只有些村庄上坟墓上的小树林,点缀在莽莽平原里。秋末冬初的天气,日子很短,太阳已斜到驴子后边去。两边道旁,有些树木,大半都huáng了。照着huánghuáng的日头,在西北风里面,瑟瑟筛着叶子响,一派萧条景象。回头一看,短丛杨柳树外,一条长堤似的铁路,穿破了平原,正是刚才和那人同车经过之处。如今呢,只落得斜阳古道,苍茫独归,怎不肠断?心想,你看这野旷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这样无收拾吗?我还回什么北京,不如技发佯狂,逃之大荒罢。想到这里,不觉滚鞍下驴,路边一堆青草,六尺huáng土,便成了他暂时栖息之所。这也真可说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了。
第五十一回 纳礼典轻裘为花请命 论jiāo关盛馔按日传餐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
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
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道:“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了chuáng。下午也没有起chuáng,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chuáng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人休息得久了,jīng神象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
“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