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20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

  “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gān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gān,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家驹道:“他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他不是为你捧他,他不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gān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停了一会儿,那人又道:“你说呀,不作声就解决了吗?”

  富家驹道:“我并不是不理会。你替我想想,我哪里弄这一笔钱去?”说到这里,那声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富家驹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里把这事发现出来,那我怎样办?”那人道:“你这样顾前顾后,那就没法子往下说了。”

  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是用手拍衣裳响。接上富家驹大声说道:“罢!我就照你这话做了去。”说毕两个人都出去了。

  杨杏园本来心绪很恶,这事又听得没头没脑,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来,依旧靠窗户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声唱道:“恨杨广斩忠良谗臣当道呀哇。”于是想起来了。富家驹有一个朋友叫钱作揖,他是最喜欢唱《南阳关》这一出戏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后有“呀哇”两个字的口音,那是别人学不会的。听这唱声就是钱作揖,刚才在这屋子里说话,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驹两个人最jiāo好,富家驹所有的戏剧知识,也都是他传授的。他两人在一块儿,自然是戏剧问题了。怪不得刚才所说有捧戏子,置行头一派的话呢。这时钱作揖和富家驹又在对唱《武家坡》,大声疾呼,唱得人一点心思没有,只得丢了书静坐。一直静坐到开晚饭才到前面去吃饭,富氏兄弟和那个姓钱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杨杏园虽然满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们弟兄知道,依旧谈笑自若。吃完了饭,回房来洗脸,富家驹也跟了来。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合手和杨杏园作了一个揖,笑道:“杨先生,就只这一次了,下不为例。”杨杏园笑道:

  “你又要登戏颂,是不是?”富家驹道:“什么叫戏颂,不是不是!”杨杏园道:

  “你的戏评,是专门恭维不加批评的,这不是戏颂吗?”富家驹笑道:“只登这一次了,以后绝对不来麻烦。”杨杏园道:“我报上副张的戏评一栏,几乎是你们香社里的人包办了。前几天我们的经理,特为这事和我提出抗议,认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说冤不冤?羊肉没吃,惹了一身的膻,我这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图着什么来?”富家驹笑道:“我介绍杨先生和他见一见,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们香社,我们是欢迎的。不过这里面的人,学问都罢了,杨先生未必肯来。”杨杏园笑道:“他是谁?你也不要给我这些好处,我也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配做这些风月场中的事情。你既声明只有这一次,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驹听说,连忙将稿子递给杨杏园,一连和他作了几个揖。又问道:“明天能见报吗?”杨杏园道:“明天是来不及,后天罢。”富家驹连声道谢,然后走出。

  钱作揖在外面探头探脑,已经是几次。这时便问富家驹道:“答应了登吗?”

  富家驹道:“答是答应了,不过已经说明,下不为例。”钱作揖道:“我这里还有两首诗,我抄出来,你索性送给他去登一登。”富家驹道:“算了罢,你那个诗,也是六月天学的,在肚子里搁久了,再拿出来,未免有些气味。”钱作揖红着脸道:

  “你批评人家,总是极严酷的。其实无论如何,比你家二爷的新诗总好些。”富家驹笑道:“你也不要攻击他了。头次我曾把你作的诗,送给杨先生去登。他说宁可多登一回戏评,这诗是罢了。你想,这也是我老二说的吗?”钱作揖道:“这是你捏造出来的话,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戏评和诗,那不算什么,我一样找得到一家大报去登。”富家驹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钱作揖道:“我找大评剧家陈huáng孽去。

  凭他一鼓chuī,比别家报上,怕不要qiáng十倍哩。”富家驹道:“你哪里认得他?”钱作揖道:“我原不认得他。我有一个朋友,常在他那里投稿,和他认识。我的朋友说了,只要我请他吃一餐饭,这事就好办。”富家驹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运动的话,我情愿出来请客。只是有一层,就怕他不到。”钱作揖道:“有我朋友在里面运动,不至于不来。况且我听见我的朋友说,说陈huáng孽,最爱占人家一点小便宜。请他白吃,白喝,白听戏,白瞧电影,总没有不到的。不过你的戏评,杨先生碍着面子,没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驹道:“不成不成!在他那里投稿,稍微鼓chuī一点子的话,他就要改去的,只当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这是其一。其二呢,他报上登戏评,总是骂的时候多,你恭维一顿,过两天有骂的投稿,他一样登出来,一来一去还不是扯直。现在我们若是能运动陈huáng孽,就彻底运动一下。要和他约好,他的报上,只许捧,不许骂。”钱作揖道:

  “这个怕不容易。”富家驹道:“只要有熟人介绍,总可以运动。除我请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礼就得了。”钱作揖道:“若是那样办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gān老子,一定他会捧起来。”富家驹道:“这个我反对。”

  钱作揖笑道:“瞧你这份醋劲儿。”富家驹道:“并不是我吃醋,非亲非故,叫人家做老子,这事谁肯做?我们将心比心,也不应该让晚香玉做这种事。”钱作揖见他如此,也不坚持他的主张。当时告别回去,约了明日去会那个朋友,晚上回信。

  钱作揖的朋友,是个旗人明秋谷,并没有什么职务,是吃瓦片儿的。这天钱作揖来找他,只见他站在大门口,靠着电灯杆,右手捉着一只鸽子,左手伸开巴掌,举平眉毛,挡着阳光,向半空里,张望着不了。天上一群带响铃的鸽子,汪汪的绕着圈子飞呢。钱作揖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话,只见他把右手望上一扬,啪啪啪一阵响,他手上那只鸽子,已经飞入半空里,也加入那个团体去了。猛然间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飞了过去,倒吓了钱作揖一大跳,看那明秋谷时,笼着衫袖,昂头望着天上,嘴里不住的微笑。钱作揖道:“秋谷兄,真有个乐儿呀。”明秋谷回头一看是钱作揖,连忙拱手作揖道:“请家里坐,请家里坐。”钱作揖道:“我听说你每月养鸽子,要花几十块钱,就为的这一扔一瞧吗?”明秋谷笑道:“我这算什么,家里养了四五十对,也值不了人家一对的钱。”说时,把他让进家里客厅里去坐。钱作揖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谈到陈huáng孽的戏评。明秋谷笑道:“他的戏评,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懂一点戏的人,那还值得一瞧?”钱作揖是来运动人家的,当然不能加以攻击。便笑道:“他的戏评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赏,那倒怪不得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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