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北海一想这话也有理,便将原稿拿到任huáng华家来。任huáng华肚子里的货,并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认为可以,便写了一个信封,将三张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陈huáng孽家里去。
陈huáng孽看了,加上一个题目,是《芳社公进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头,又加了一段按语。那文是:
此次本报jú选,坤伶梅又芳,竟得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种种可听,做派维妙维肖。今已获选,点缀jú界,可谓佳话。现芳社诸公,鼓chuī风雅,草表功进,子欣然受之,揭之本报。于切告该伶,以后愈宜努力,以答顾曲诸公,予有厚望焉。
写到这里,身后忽有人哈哈大笑。陈huáng孽不料身后有人,急忙回头一看,却是明秋谷。便道:“你怎样冒冒失失的进来了?吓我一跳。”明秋谷道:“你贵宅的听差,不在门房里,我冲了进来,看你在做什么呢。”陈huáng孽道:“你笑什么?”
明秋谷想道:“我笑什么呢,还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便道:
“我笑你的艳福大好,又算收了一个gān闺女了。”陈huáng孽道:“又收了谁作gān女?”
明秋谷道:“你对于梅又芳,这样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gān爸爸,有什么法子感谢你呢?”陈huáng孽笑道:“我现在不象以前了。这些拜门拜gān老子的事,一概拒绝。
至于以朋友的资格来往,那倒可以的。”明秋谷道:“你为什么变了态度?”陈huáng孽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现在外面许多小报,极力的攻击我。说我收了许多gān女gān儿子,别有野心。你想,她们除了过年过节,来和我磕一个头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里来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么野心?我白受这样一个名声,很犯不着,所以我不要她们做那些虚套了。”明秋谷道:“你这话也是。这个样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谢你吗?”陈huáng孽道:“这回她获得坤伶皇后,是许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捧起来的,谢我作什么?”明秋谷道:“虽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办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陈huáng孽道:“不错,她果然是这样想。后天是她就职的日子,在得兴堂办酒也请我去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药中的甘草。他们有什么聚会,若是没有你在内,那就不热闹了。”陈huáng孽道:“这也没有别的原故,无非多认识几个熟人而已。”明秋谷道:“你认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现在又有个人托我来疏通你,请你登这一张相片。”说着把手上一个纸包打开,在里面取出一张照片,jiāo给陈huáng孽。在那递照片子的时候,把双手拱了一拱。
陈huáng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个古装花旦,提着锦囊,背着花锄,似乎是《黛玉葬花》里的一段。相片子旁边,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岁,江苏上海人。曾在某中学肄业,研究皮簧多年,于青衣一门,大有心得,近更拜石头之门,亲传衣钵,其所能之戏,已达四五十出。秋风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声四动。此为其化装相片之一,高髻宫装,飘飘欲仙。综观君之戏学,可谓色艺俱佳。
追美前贤,后来居上,意中事也。”陈huáng孽道:“登一张相片子罢了,何必还要加上许多赞语,未免大肉麻了,这个实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并不白登呀。但是你不愿意登,我也不必勉qiáng,只好去找别人了。”说着,伸手便来拿照片子回去。
陈huáng孽一按照片道:“别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于题的字……”说着,望着明秋谷的脸,紧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谷道:“你若愿意,就请你把这上面题的字一齐登上去。这虞媚君,人是极漂亮的,对于新闻界,尤其是肯联络。只要你和他帮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陈huáng孽见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话,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这样和他许条件。我倒要问问,他是怎样的感激法?”明秋谷心想,这个人真是厉害,非有好处,是不能登的。便道:
“我叫他请客如何?”陈huáng孽道:“是为了我才请客呢,还是原来要请客,顺便带上我一个呢?”明秋谷道:“自然是为了你才请客。要是顺便带你一个,那就太不恭敬了。”陈huáng孽正色说道:“那倒不必。你想,这个日子的酒席,没有十块钱以上的,哪能请客?再加上茶酒车饭,一桌酒,总在二十元上下。为了我帮他一点忙,花上许多钱,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桩事,我是怎样的帮忙。也不过花了二十多块钱呢。虽然在我一方,钱有虚收实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钱的,花出去了,总是一样。况且……”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是好朋友,彼此还有什么隔阂,要说的话,都可以说。”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况且他虽花许多钱,我一点儿不实受。何必呢?”明秋谷分明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钱。却故意装着不很了解的样子,便道:“难道让你白尽义务?那以后我也不敢相烦了。”陈huáng孽道:“我就实说了罢。叫他不用请客,把请客花的钱,送一半给我,就是很好的谢礼了。”明秋谷道:“据你说请一回客,要二十块钱,那末,送一半给你,就是要十块钱,登一张相片子,要这样重的代价,未免太多一点。”陈huáng孽道:“那要请我吃酒哩,花钱不更多吗?”明秋谷道:“那花钱虽然更多,可是并非请你一个人。”陈huáng孽道:“这样说来还不是顺便带我一个?”明秋谷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大甚了,一时找不到话转圜。便道:“他请你是专请你,可以顺便了了别处的人情啦。而且这种事,本来是好玩。叫人请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钱,就成为买卖性质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说。”陈huáng孽见他表示得这样坚决,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面孔立刻板得铁紧,将那张相片,便随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说道:“象虞媚君这样的票友,车载斗量,哪里值得鼓chuī。况且他的出身很坏,什么中学肄业生!听说是某部一个茶房呢,不过两个司长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几件行头抖起来了。”明秋谷笑道:“票友还都不是那一回事,鼓chuī总是鼓chuī的啊。多少还请你帮一点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资格,硬和他出个主意。送你两块钱买包茶叶喝。他若不管,这钱出在我身上得了。”陈huáng孽道:“并不是我计较钱,和他鼓chuī,实在不值得。”明秋谷道:“戏子也罢,票友也罢,哪个能一出台就红起来哩?总要人慢慢的从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现在虽然不红,只要大家来帮忙,将来一定可以红起来的。若是大家以为不红,就不棒,那怎样红得起来呢?”陈huáng孽道:“我并不是嫌他没有本领,就说不值得棒。只是他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个茶房出身。”明秋谷笑道:“你说是说,不要报上也登出来了。这样罢,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数,诸事都请你帮些忙。至于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问,也许他手头宽些,多送你一点,也未可知。”说时,在身上摸了一会,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拱一拱手,递给陈huáng孽道:“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陈huáng孽接着钞票笑道:“什么话,要你花钱,我不能受。至于对虞媚君的批评,这是我们口头上的话。何至于登到报上去,你太多心了。本来呢,票友有几个出身好的。况且俗言道得好,好汉不怕出身低。他将来唱好了,下海也罢,不下海也罢,出身如何,成什么问题。外面所说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头的话,我也知道是谣言。不过止谤莫如自修,趁着这个时候,他应该谨慎一点才好。我在你面前对他下严刻的批评,正是要你转告他,极力的学好。至于报上呢,我向来不主张骂人,你当然是知道的。你就不来疏通,我也不会把这些话写上去的呢。”明秋谷道:“这样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这里打搅,再见罢。”出门来,抬头一看天色,青隐隐的中间,已经有了几颗亮星星,心想随便出来一趟,天色又不早了,这时要回去吃晚饭,也来不及,到前门也近,一个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这个念头,便雇车到前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