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在科学上有名词的,叫‘日光浴’哩。”史科莲道:“学校里有的是大院子,那儿也可以晒太阳,一定跑到中央公园去作什么?”蒋淑英道:“他一定要我去,我有什么法子呢?”史科莲道:“说了半天的他,我还没有问你,这个他究竟是谁?”
蒋淑英一翻身,将背对着史科莲,说道:“明天早上不上课吗?夜静更深,越说越有jīng神,是什么道理?”史科莲笑道:“也好,明天我当着同学的面,再来问你罢。”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睡着了。
次日是蒋淑英先醒,一看窗子外面的雪,堆得有上尺厚。再一看那头,还放着史科莲一件夹袄。心想这要不给她一件棉衣服穿,今天真要把她冻僵了。于是自己下chuáng来开了箱子,取了一件旧小毛皮袄,放在chuáng上,自己却另换了一件旗袍。史科莲也被她惊醒了。蒋淑英怕她不肯穿,先就对着她耳朵边说了一阵,然后说道: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得陪着,你暂且穿一穿,到了晚上,你脱还我,你看怎么样?”史科莲道:“陪你到哪儿去,你先说出来。”蒋淑英伏在chuáng沿上,笑着对她耳边道:“你不是早就笑我,要办这样,要办那样吗?现在有几样东西,我倒真是要办,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吗?”史科莲听说,一头往上一爬,笑着问道:“喜信到了,什么日子?”蒋淑英伸出一只手,连忙捂着她的嘴道:“冒失鬼,不能对你说,对你说了,你就嚷起来。”史科莲分开她的手,笑道:“去我是跟你去。你必得把实话先告诉我。”蒋淑英道:“那是自然。起来吧,快要吃稀饭了。”史科莲当真披上皮袄,走下chuáng来。不过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同学虽然不知道,自己总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让人看出来了。于是又穿上一件蓝布褂子,将皮袄包上。其实天气冷,换一件衣服,这是很平常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吃稀饭之后,紧接着上课。
一直把一天的课上完了,蒋淑英也没有说出买东西的话。到了下午,寝室里的炉子,学校当局,已经赶着安好了,炉子煽着火,满室生chūn,已经不冷了。史科莲又问蒋淑英道:“你不是说上街吗?现在怎么样?”蒋淑英道:“地下这样深的雪,怎么上街,明天会罢。”史科莲道:“早上说的时候,没有下雪吗?”蒋淑英笑道:
“傻子呀,早上说的话,我冤你的哩。”史科莲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说着,就解钮扣。蒋淑英走上前,将她按住,说道:“你好意思吗?
你明天脱还我也迟吗?”只见房门外,老妈子叫道:“蒋小姐,您的信。”蒋淑英接过信来,老妈子道:“送信的还在大门口站着,等您的回信哩。”史科莲听说,连忙跑上前来,问道:“什么事,又约着上中央公园会踏月吗?”蒋淑英道:“别胡说了,是我姐姐来的信。”史科莲道:“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专人送封信来作什么?”蒋淑英道:“我也不知道,只说叫我连夜就去,前几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后天礼拜瞧她去呢,难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吗?”史科莲道:“这信是谁的笔迹呢?”蒋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笔迹哩,我就为这个疑心啦。”史科莲道:“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吗?”蒋淑英道:“他这信上,又没写明,我很着急,非去看看不可。”因对老妈子道:“你对送信的人说我就去,他先回去罢。”蒋淑英说毕,带上手套,披了一条围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自有许多人力车,停在那里。雇了车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里来。这时天上虽不下雪,可是风倒大了。风把屋上积雪,刮了下来,如微细盐一般,chuī得人满身。蒋淑英在车上打了两个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个促狭鬼,别是成心冤我来的吧?这样的风雪寒天,他要和我开玩笑,我对他虽不能怎样,我一定要叽咕我姐姐几句的,洪慕修这东西嬉皮笑脸,最不是好东西,他冤过我好几回了。
她坐在车上,一路这样想着,究竟猜不透是什么事。说是姐姐病重得连信都不会写的话,究竟不敢信。他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门口,才不想了。但是那个地方,先有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停在那里。进门之后,那门房认得她是老爷的小姨子,便叫了一声“蒋小姐。”蒋淑英道:“这门口是谁坐来的汽车?”门房道:“一个日本松井大夫,刚进门呢。”蒋淑英听了这话,不由吓了一跳。问道:“是太太病了吗?”门房道:“是,病重着……”蒋淑英不等他说第二句,一直就往里走。这时虽然天还没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门口的两盏电灯,都上火了。隔着玻璃窗子,只见她姐姐卧室里,人影憧憧,却是静悄悄儿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不由主的,脚步也放轻起来了。走进房去,只见洪慕修哭丧着脸,坐在一边。一个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chuáng面前,耳朵里插着听脉器的橡皮条。手上按着听脉器,伏着身子,在那里听脉。她姐姐蒋静英,解开了上衣,敞着胸脯,躺在chuáng上,那头发象抖乱了的麻团一般,散了满枕头,脸上自然又huáng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个圈,而且陷下去许多。蒋淑英见大夫瞧病,隐在身后,就没有上前。洪慕修看见她进门,站起来,含着苦笑,点了一点头。一会儿,那日本大夫将脉听完了,回转头来,和洪慕修说话。洪慕修这才对蒋淑英道:
“难得二妹妹冒着大雪就来了,你姐姐实在的盼望你呢。”蒋淑英先且不答应他,便走到chuáng面前执着蒋静英的手道:“姐姐,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蒋静英点了一点头,慢慢的说道:“先原当是小病,不料……唉!就这样……一天沉重一天。你来了,请两天假罢。”说着又哼了两声。这时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里谈话,蒋淑英要去听大夫说她姐姐的病怎么样,也到外面屋子里来。只见那日本大夫,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卷,在嘴里吸着。一只手伸出一个食指,指着洪慕修的胸面前道:“她这个病,很久很久就……”说到这里,拍着腹道:“就在肚子里了!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说着伸出五个手爪,向上一托道:“不过是,不过是,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发表出来。现在……她把病发大了。”这时,两只手向二面一分,又道:“所以现在很不好办,明白不明白?”蒋淑英听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心里不免着了一惊。正想插嘴问一句话,只见她姐姐五岁的男孩子小南儿,牵着rǔ妈的手,从外面进来,他见了蒋淑英,就跑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叫“小姨”。蒋淑英蹲下身子去,两手抱着他,问道:“南儿!你从哪里来?今天我来急了,忘了带东西给你吃,你生气吗?”南儿道:“妈不好过,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气。”蒋淑英见他那个小圆脸儿,又胖又白又红,把两个指头撅了他一下,又对脸上亲了一个吻。笑道:“你这小东西,嘴是会说,不知道这两天真真乖了没有?”rǔ妈道:“哪儿呀?我就不敢让他进来。”蒋静英在里面听见南儿说话,便道:“rǔ妈,把南儿带进来我瞧瞧。”蒋淑英听说,便抱着南儿坐在chuáng沿上。蒋静英抚摩着他的小手,说道:“我死了倒不要紧,丢下这小东西,谁来管你?”又问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着谁?”南儿用手摸着蒋淑英的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