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进房来,听见了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笑道:“小姨她哪里要你这样的脏孩子。”蒋静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将来被后娘打得太厉害的时候,请小姨出来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蒋淑英道:
“姐姐说这样的丧气话作什么?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呢?”蒋静英慢慢的说道:“你以为我是说玩话呢,瞧着罢。”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边默然无语。蒋淑英坐在chuáng沿上,给她姐姐理着鬓发,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冻,白中带一点红色。骨肉挺匀,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这位小姨,和她姐姐处处都是一般,惟有这体格上,比她姐姐更是丰润,很合新美人的条件。
听说她有了情人,不知哪个有福的少年,能得着她呢。”蒋静英看他呆坐便问道:
“你连累了两晚上,应该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让妹妹陪着我罢。”蒋淑英道:“不,我还是在外面厢房里睡。”洪慕修道:“你chuáng上弄得乱七八糟的怎样要人家睡?”
蒋淑英怕她姐姐也会误会了,说道:“我不为的是这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用手去整理chuáng上垫毯,又拂了一拂灰。蒋静英道:“你还是在我这里睡罢,你晚上睡得着,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愿违拗病人的话,只得依着她。这屋子里独煽了一个炉子,很是暖和,炉子上放了一把珐琅瓷壶,烧着开水,噗突噗突的响。
到了十二点钟以后,老妈子和rǔ妈,都睡觉去了,只剩蒋淑英一个人。她便在静英枕头边,抽了一本书看。这书是一本《红楼梦》,正是她在病里解闷的,蒋淑英就着电灯,躺在一张软椅上看,约摸有两小时,房门轻轻的向里闪开,洪慕修先探进一个脑袋,然后侧着身子,缓缓而进。蒋淑英一个翻身,连忙坐了起来。洪慕修向chuáng上指了一指,问道:“她醒过没有?”蒋淑英将书放在椅子上,站起来对chuáng上望了一望,说道:“大概没有醒呢。”洪慕修顺便就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望着书道:“二妹,你真用功。这一会子工夫,你还在学堂里带书来看呢。”蒋淑英道:
“哪里呀,这是姐姐看的一本《红楼梦》呢。”洪慕修笑道:“现在的青年,总说受家庭束缚,我以为比起老前辈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说,什么《聊斋》、《西厢》,从前男子都不许看的,不要说这样明白的浅显的《红楼梦》了。现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这不算是解放吗?”蒋淑英笑说:“其实人学好学歹,还是看他性情如何,一两部小说,决不会把一个人教坏的。”洪慕修道:“你不要说这话。”说到这里,昂头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不瞒你说,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孩子,自从看了这些爱情小说以后,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后来遇见她,”说着,手望chuáng上一指道:“就把小说上所得的教训,慢慢地试验起来了。”蒋淑英听他所说的话,太露骨了些,只是对着微笑而已,没有说什么。洪慕修又问道:“二妹,你看这《红楼梦》,是一部好小说呢,是一部坏小说呢?”蒋淑英笑道:“在好人眼里看了,是好小说,在坏人眼里看了,也就是坏小说。”洪慕修将手一拍道:“二妹说的话真对,你真有文学和艺术的眼光。”蒋淑英心里想,你又是这样胡恭维人。学一句话,何至于有文学眼光,又何至于有艺术眼光。洪慕修见蒋淑英含着微笑,以为自己的话,恭维上了。又道:
“二妹,你的文学天才很好,为什么要进职业学校,去学那些手工?”蒋淑英道:
“我有什么文学天才,连给朋友的信,都不敢写呢。姐夫你这话不是骂我吗?象我们学了一种职业,将来多少有点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饭吃。学了文学,又不能作一点事,反而把一个人,弄成柔懦无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
“二妹,你还要怕没有现成的饭吃。要自食其力吗?”洪慕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蒋淑英已经是懂了。却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还会掉饭下来吃吗?”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个很合意的终身……”。
蒋淑英听他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走到chuáng面前,对chuáng上问道:“姐姐,你要茶喝吗?”蒋静英睡得糊里糊涂的,摇了几摇头,口里随便的答应道:“不喝。”洪慕修这算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自然不好接着往下说,但是就此停住,一个字不提,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抬头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挂钟,说道:“呀!一点钟了。二妹要睡了吧?在学校里应该是已睡一觉醒了。”蒋淑英道:“不忙,我还等她醒清楚了,要给药水她喝呢。”洪慕修笑着拱拱手道:“那就偏劳了。那桌上玻璃缸里,有饼gān,也有jī蛋糕,你饿了,可以自己拿着吃。”蒋淑英嫌他纠缠,便道:“你请便罢,不要客气。”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
自这天起,蒋淑英便住在洪家。无奈蒋静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让她走。洪慕修虽在部里当了一个秘书,不算穷,但是他的家庭组织,很是简单。
就是一个车夫,一个听差,一个rǔ妈,一个老妈子。平常小南儿跟rǔ妈在一边,就是他夫妻两人吃饭。一大半的菜,还是由太太自己下厨。现在蒋淑英来了,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个爱gān净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愿经老妈子一手做成。一天蒋淑英将做的菜端上桌来,洪慕修看见笑道:“我真不过意,要二妹这样受累。”蒋淑英道:“姐夫怎样陡然客气起来了?我们又不是外人,怎样提得到受累两个字?”洪慕修道:“怎样不是受累,你在学校里,还要gān这个吗?”
蒋淑英道:“我这是帮姐姐的忙呢。设若你府上没有用人,我能看着厨房里不煽火吗?”洪慕修道:“二妹说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静坐在这里看着你作事。”于是也拿着两只碗,在饭孟子里盛了两碗饭。先把一碗放在蒋淑英的席上,然后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饭。蒋淑英笑道:“越说姐夫越客气起来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我就能盛饭,这就叫合作啦。”说着索性将碗里的蒸咸鸭,挑了两块肥厚的,夹着放到蒋淑英的饭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这是特意在稻香村买的南京鸭子哩。”蒋淑英笑道:“这样说,我就不敢当。”洪慕修道:“这样就不敢当,那末,你在这里,不分昼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当了。”蒋淑英道:“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客气,大家随随便便,你以为如何?”洪慕修道:“这个就很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说时,洪慕修在盛饭,恰好蒋淑英的饭,也吃完了,洪慕修伸着手,就要去接碗。蒋淑英把碗望怀里一藏,却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大家随随便便,怎样你首先就不随便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