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英道:“这是你和我客气,我怎样也随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气,我是自己在盛饭,顺便和你盛一碗啦,反过来说,你若是在盛饭,随便和我盛,我也是不辞的。”蒋淑英笑道:“为了一碗饭,倒办了许久的jiāo涉。你真要盛,我就让你盛罢。”说毕,当真笑着将碗递给洪慕修,让他盛了一碗饭。因为有了这种随便的约束,以后谁要不随便谁就没理,蒋淑英也只得随便了。
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 楼头拚命意终惜卿卿又过了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蒋淑英的小毛皮袄,已经借给史科莲穿了。自己身上,还穿着一件小棉袄,一件旗袍。因为大家坐在病人面前闲谈,蒋静英看见妹妹没有穿皮袄,问道:“你怎样不把皮袄穿了来?不冷吗?”蒋淑英道:“来的那天,忘了穿来。我又懒得巴巴的回学校去,专门穿皮袄。”蒋静莫道。“在我箱子里,你拿一件穿罢。去年我就说送你一件皮袄,到如今还没有履行呢。”洪慕修道:“这次二妹操劳得很,我们是越发的要谢她了。你的衣服,一来不是新的,二来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货庄,去替她挑一件罢。”蒋静英道:“那也是应该的,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于是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会。因为人实在太疲倦了,翻不转身来,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洪慕修会意,连忙上前,在枕头下抽出一把钥匙来。于是将钥匙jiāo给蒋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两只大红皮箱里,你自己去拿罢。”蒋淑英摇摇头道:“在屋子里我不冷,不用费事。”蒋静英在chuáng上,只把一双眼睛望着她,哼着道:“你客气什么呢?”蒋淑英见她这样,不便违拗,只得打开箱子挑了一件哔叽面的小毛袄子穿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洪慕修又开了话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发象你姐姐了。不过你姐姐年老些,也没有你这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只管吃饭,蒋淑英笑道:
“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见她并不着恼,就笑着问她道:“二妹,明天我去买一件袄子送你,你愿意要滩皮呢,愿意要羔皮呢?”
蒋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说罢。”洪慕修道:“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看要漂亮,还是滩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缎,好吗?”蒋淑英道:“我们当学生的人,哪里要穿那好的料子。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绸,印度缎,我最不赞成。中国出的是丝织品,我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出产,反要穿外国绸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说来,足见你爱国心热。我就送你一件绿色素级的面子如何?”
蒋淑英道:“那样料子,价钱更贵,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选人的礼,就不能不送好的。”蒋淑英听他这一句话,也就置之一笑,没有深于注意。不料当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买着来了。买来了不算,立刻打了电话,叫了苏州裁缝来,给她裁料子。年轻的人,没有不爱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这样热心地要给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绝。
可是洪慕修虽然这样高兴,他夫人的病,越发是沉重了。本来蒋淑英来了以后,蒋静英的病,仿佛轻松了些。药吃下去,可以维持原状,不见变卦。不料这几天,又不对起来,热度有增无减,缓缓的呼吸不灵。那个松井大夫,早也就说过,恐怕发生肺炎。若是变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总也不至于,因为他夫人,向来是没有肺病的呢。这时他夫人发生了呼吸不良的现象,那松井大夫,仔细检察了一番,然后将洪慕修找到一边说道:“你这夫人实实在在有肺炎了。不过发炎的地方很小,现在还不要紧。”洪慕修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见洪慕修惊慌的样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点儿好!还是搬到医院里去住好!在医院里好,医院里招待周到一点。”洪慕修道:“好罢,让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样?”松井大夫又吩咐了两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药。这里洪慕修既不便对他太太说,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便问蒋淑英意思如何。蒋淑英道:“这个日本医生断的病症,未必就丝毫没有错处。我看换一个大夫瞧瞧,姐夫以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钱,不过因为松井在中国时间很久,诊治又很仔细,所以让他一直看到现在。既然他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请一个大夫瞧瞧,据你看,是请哪个大夫瞧好?”蒋淑英道:“听说有个德国大夫克劳科,对于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请他来看看也好。”洪慕修本来也就相信克劳科的本领,经了聪明的小姨子一保荐,越发非请不可,立时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克劳科主任的普禄斯医院去。
医院里回电话,三点钟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听了,复又一个电话,打到克劳科家里去。电话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说道:“今天是礼拜六,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时候回来?”那边道:“礼拜一上午回来。”说完了这句,就把电话挂上了。洪慕修对蒋淑英道:“你看,这位克大夫,是这样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没法治了。”蒋淑英道:“既然是克劳科不在城里,还有别的好大夫可请没有?”洪慕修道:“这松井的本领,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据我所知,除了克劳科,实在没有第二个。”蒋淑英道:“既然这样,明天还请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请克劳科来,似乎也不迟。”洪慕修道:“怎样等得了两天?这附近有个中国西医,叫李济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几个钱,叫他来看看。”蒋淑英也以为很是,立刻就把那个李济世大夫请来。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装,嘴上养些短胡子,倒很象一个外jiāo界的人物。他听了一听脉,一路摇着头出来,说这没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让我来看两三天,或者还有些办法,现在是不成了。于是中文夹英文的说了几句病理,就叫回头派人到他医院里去取药,迳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块钱的马金。四毛钱的车钱,就只得了这一句话,没有什么希望了。洪慕修的听差老周,也算是个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来说:“怎么请这样一个大夫来看病!他是专管打六零六的,什么也不懂,别看他们门口电灯那么大,招牌那么大,他知道什么?”洪慕修听了,大为扫兴。这时自己越发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蒋静英的叔父婶母请来。又把自己几个亲戚也请了来。蒋淑英的叔叔蒋国柱,他见洪慕修始终请的是西医,很表示不满意。他便对洪慕修道:“姑爷,不是我说你。
你们这维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国人了。这种内科的病症,西医是不成的,应该请中国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现在她已变成肺炎了,恐怕中国药吃不好。”蒋国柱道:“哪来的话?就凭我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痨症,一点小肺炎,有什么要紧?”其余的亲戚,也都附和着说:“西医治不好,我们自然不能老指望着西医来治。”洪慕修一个人,拗不过众人的意思,只得请了一个中医来治。那中医一看病人形势严重,用不相gān的药,四平八稳的开了一个方子。但是怕药价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两样贵重药品。洪慕修对于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药给病人吃,又受不了众人的包围,只得照办了。这样混了一天,病势越发的沉重了。上午又换了一个中医,他虽然说没有生命的危险,也说不是一两天治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