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看,这一定是人家弄诡计的,来破坏我们的幸福。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张的是个学科学的人,和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样会去出家。这一篇记,一定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见,好怜惜他呢。这种欺骗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污,亏你还相信他呢。”蒋淑英听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样知道我们就看了这份报,特意登在这上面。况且那篇记署名的人,就是那报馆里的记者。他化名冒充别人可以,在那家报馆投稿,就冒充那家报馆的记者,人家肯替他登出来吗?”洪慕修道:“也许那报馆里的人和他认识,他托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这个傻子,不要上人家的当了。”蒋淑英经他这样一再相劝,也就罢了。洪慕修总怕她还把这事搁在心上,又再三的对她说:“这种事,在爱情场中,是很平常的。慢说姓张的并没有出家,就是真个出了家,这也只好由他。无论是谁,到了演成三角恋爱的时候,总是两个成功,一个失败。设若这回我要得不着你,不是一样的失败吗?据我想,岂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难保呢?”蒋淑英听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说人冤我,你才真是冤我哩。”于是他俩说笑一阵,把这事就丢开了。
第六十七回 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 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打开,我也看见了。你这何必?一件毛绳衣眼,价值要几块钱。老实说,在你这种经济状况之下,还不能送人家这一种礼。”
史科莲道:“就为这个,才不让你打开看哩。褂子都不能办,只凑了一件小坎肩。”
杨杏园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厌毛绳衣服那两只衫袖太小,绑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莲道:“这样一说,倒是花钱少,礼倒进得好了。”杨杏园道:“送礼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jiāo,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
“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rǔ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
“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rǔ。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慡快,我很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慡快,我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
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huáng昏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