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老板,回家吗?”冉伯骐便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于是在身上掏出钱来会了账,就在衣钩上取下虞美姝的斗篷来。虞美姝将背靠近冉伯骐,冉伯骇将斗篷向她身上一技,她回转头来,望着冉伯骐笑道:“劳驾。”冉伯骐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门,坐上汽车,送她到家。
这时候已经快到两点钟了,冉伯骐在虞家门口并未下车,一直就回家去。他和他父亲冉久衡虽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家,各立门户,并不住在一处。所以他这边,就是他夫人主持家政,并无别人。这时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彻夜不睡。冉伯骐进了房,冉少奶奶便哼着道:“我病得这样子,你也该早点回来,哪有这样不分昼夜捧角的。”冉伯骇道:“你一有了病,心里不耐烦,就要向我找岔。我回来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么相gān?”冉少奶奶道:“你回来早一点,遇事也有个照应。象你这样昼夜不归家,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呢。”冉伯骐道:
“能生气,能和人家吵嘴,这还会死吗?我看你的jīng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顿,也没有吵出一点头绪。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着冉伯骐没醒,就摸下chuáng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骇的错处,数了一顿。
冉太太虽然不能偏听儿媳的话,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当时冉太太放下电话,便和老头子又唠叨了一顿。冉久衡听说,便吩咐听差打一个电话给大爷,叫大爷到公馆里来。
冉伯骐屡次打算和父亲借钱,都没有得一个回信,这时候父亲忽然打了电话来,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头子心里活动了,愿意给我几个钱,这个机会不要错过,趁着他高兴,三言两语,也许可以和他借个一千八百的。这样一想,连午饭也没有吃,便坐了汽车来看他父亲。冉久衡口里(口卸)着虬角小烟嘴,烟嘴上插着一支烟卷,直冒青烟。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笼着衫袖,躺在一张软椅上出神。冉伯骐进来了,他只把睛睛望了一望,没有作声,依旧抽他的烟卷。冉伯骐在面前站了一站,回头看见一筒三pào台烟卷,正放在他父亲面前,便在筒里自拿一根。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茶几上顿了几顿,很随便的望着他父亲的脸,问道:“叫我有什么事吗?”冉久衡道:“你以为我借钱给你呢,所以来得这样快。不然,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吧?”冉伯骇笑道:“你老人家这样一说,这就难了。来快了,你老人家要说是想钱来了。来迟了,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不听话。到底是来得快好呢?还是来得迟好呢?”冉久衡道:“这个我且不说,今天你母亲和我吵起来,说是你昼夜不归家,少奶奶在家里生病,你也不管,这成什么事体?”冉伯骐道:“何至于就昼夜不归呢?不过这两天晚上,听虞美姝的戏,散了戏才回家,可是也没到别地方去。至于她的病,我是天天请大夫瞧,有两个老妈子伺候着茶水,也就很周到了,还要我在家里愣陪着她吗?”冉久衡道:“虽然这样说,家里有病人,究竟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的好。”冉伯骐道:“既然你老人家这样说了,从今天起,我就晚出早归。不过有一层,这两个月钱花得太空了,还想向您借几个钱用用。”冉久衡一摄胡子道:“没有!我也不得了,顾不了你。”冉伯骐道:“这回的确算是借款,三个月内准还。去年借您几百块钱,没敢失信,到日子就还了吧?”冉久衡道:“你别提那笔款子了,拿来不到两个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现在我对你是坚壁清野,谈到银钱,一个镚子也不和你往来。这并不是我绝情,我仔细替你算算,你连衙门里的薪水,和各处挂名差事的津贴,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这还不够你花的吗?”冉伯骇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现洋,包给你老人家罢。”冉久衡道:“据你这样说,七百元一月,应该是有的了。凭你夫妻两个人,带上两个小孩子过日子,有这些钱还不够吗?”冉伯骐道:“怎样会够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并不是说谎。就象虞美姝这回由上海来,您这里就给她垫了六七百块钱川资。”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还我的呢。”冉伯骐道:“我看她家里开销很大,挣上来的,剩不了多少钱,未必能还钱吧?就是勉qiáng挤出来,人家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们也不忍心呢。”冉久衡听了这句话,把小烟袋嘴的烟卷头,向烟托子里敲着灰,对着烟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相当的理由。我若不问她要这一笔钱,这个忙可帮大了。”冉伯骐道:“您还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钱,不但打算不还,现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帮忙。那意思,因为您编的两本戏,她没有行头,不能演,要我给她制几件行头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种闲钱给她帮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编的那两本戏,添三件行头就够了。而且三件行头,就有两件不值钱,我给她算好了,共总不过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经给了她一百五十元,难道还不够吗?”冉伯骇道:“怎么着?您另外又给了她一百五十元吗?”冉久衡皱了一皱眉道:“她只是来麻烦,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答应她。”冉伯骐道:“我看你老人家对于这些人,心太慈了,总是受她们的包围。我和她们也常有来往,她们若想要我的钱,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听了几十年的戏,这里头的弊病,我哪样不知道,你倒在我面前夸嘴。”
冉伯骐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听得年数久不久,那是没有关系的。别的什么,我学不上你老人家,若说听戏这件事,决不会赶你老人家不上。”冉久衡道:“你听戏赶得上我,挣钱也要赶得上我才好。只学会了花,不学会挣,那算什么本事?”
冉伯骐心里虽然说老子没有捧角的本领,可是问他借钱来了,面子上总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这个位分,一国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样学哩?以后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少花几个,补救补救罢。”冉久衡道:“据你母亲说,你又在起糊涂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讨回来,这话是有的吗?现在你一房家眷,已经弄得百孔千疮,你倒还要讨妾。”冉伯骐道:“哪里有这件事?不提别的,这一笔款子,又从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没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家讨回来了。据说汪紫仙不上台了,就是你的关系。”冉伯骐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后台说好了的,五块钱一出戏。这已经是有一半尽义务,偏是领起戏份来,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发脾气,就告假不演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没有关系,她的事情,你又怎么这样熟悉呢?你有钱你捧戏子,我不管你,你要把这种人讨回来,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妇人,已经病成这样,你还有心讨戏子回来,不把她气死吗?”冉伯骐道:“绝对没有这件事,汪紫仙也拜过你老人家做gān女儿的,不过有两三年没有来往罢了。您不信,打一个电话给她,叫她来问问。”冉久衡道:“你不要用这种话来狡赖。我不要你讨汪紫仙,是怕你没有本事养活。并不是因为我认识汪紫仙,我就不许你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