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了去罢。”老刘会意,不等huáng梦轩说话,便把酒壶和火锅,一阵风似的收了过去。huáng梦轩看见把菜收去了,正吃得高兴,这未免大煞风景,只得站起身去擦脸。
这时,老刘早把桌子拾落得gān净,镜子、假发、胭脂、香粉、蜜水,一二十样化装品,放在桌子上。就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拿着梳子、蓖子进来。huáng梦轩把皮袍子脱了,只穿件小毛绒衫子,坐在镜子边。那个中年人将假发扎在huáng梦轩头上,就和他梳起头来。杨杏园站在他后面道:“你怎么不到后台去化装?”huáng梦轩两只手扶着两只额角边的假发,对镜于里笑道:“这就是名角的排场了。”一言未了,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短衣短裤,外罩青缎子坎肩,梳着一条长辫子,擦了一脸的胭脂,很像一个大户人家丫头。他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两只手提着裤腰,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杨杏园倒为之愕然。他进来了,对着huáng梦轩放开大嗓子说道:
“小姐!第二幕里,我要不要跟着你?”huáng梦轩笑道:“小阿妹,看你可像个样子,我猜你又在院子里撒尿了,是也不是?真是不顾公德。”说时,又有一位中年妇人进来,好像一个太太,手上拿着一只卤鸭膀,一路嚼了进来。也对huáng梦轩道:“我的小闺女,还没有化好装吗?”后面接上一个戴红顶花翎,穿补服外套的人,手上拿一片假胡子,说道:“你看我这个老姘头,死好吃,化了装了,还要吃卤鸭膀,闹的满嘴酱油痕迹。”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huáng梦轩道:“你们自在点,好不好?我这里还有生客呢。’哪些人听了这话,一窝蜂也似地走了。
只听见窗子外面,滴滴答答的响。huáng梦轩把脚一顿,喊道:“这是谁?又在我窗于外面小便,我要骂了。”就有一个人笑着答应:“chūn絮先生,对不住,是我小拆烂污。”huáng梦轩道:“小拆烂污,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拆烂污道:“好!进来挨骂的。”越说越远,竟自去了。这时,huáng梦轩的头,已经梳起了。老刘又打了一盆脸水,放在洗脸盆架上。huáng梦轩走了过去,先把手巾湿了,抹了许多香胰子,方才擦脸。脸擦好了,又把小毛绒衫子脱了,只穿件小单褂子。然后用蜜水将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将两只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后后,对着镜子,总照了十几次。然后把下面的棉裤、毛袜全脱了,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赤着脚,才换上丝袜子,和夹的女衣。杨杏园看着,摇摇头道:“这样三九寒天,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怕冷吗?”huáng梦轩道:“怎样不怕冷?没有法子呀。
这就叫做只要俏,冻得跳了。”杨杏园看他把装化好了,笑道:“我又长了许多见识。可惜我还没有看见过你演整本的戏。”huáng梦轩道:“你要有工夫,先打我一个招呼,我可以定个包厢送你。”杨杏园道:“不敢当。你的人情,留着送异性的朋友罢。”huáng梦轩听他说了这句话,笑了一笑,说道:“你随我来,我请你看一件事。”
说着,便引杨杏园到后台上场门边,揭开一点儿门帘,先对外面张看,回转手来对杨杏园只招手。杨杏园也凑到帘子边,对外看。huáng梦轩轻轻的道:“你只看前第二排包厢。”杨杏园看时,原来笑红坐在那里。和她同坐的,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小矮个儿,嘴上一点儿小胡子。面前水果瓜子碟子,摆了几十碟。笑红正衔着一根烟卷,望着台上,那胡子便擦了一根取灯,和她点着。笑红吸了两口,呼出来一口烟,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反过手去,伸到那胡子边去。那胡子却恭而敬之接着,拿去抽。杨杏园问道:“这胡子是谁?”huáng梦轩道:“这就是笑红一个大钱柜子,铁路局长宋传贤。你不是提过的吗?”杨杏园道:“我只闻其名,却未见其人。今天一见,可信话不虚传了。”huáng梦轩道:“今天这个包厢,我本来要送给笑红的。
她却告诉我,昨天宋传贤在家里打牌,花了八百多块,不能不应酬他一下,请我原谅。我说,你要到游艺园来可以,可别来看新戏。我看见你和阔者坐在一处,就有点儿相形见细了。她笑着说:‘好大的醋劲。人家约定了我看新戏,也没有法子呀。
我这桩事,实在对你不住。他现在答应我在瑞蚨祥址一百块钱的衣料,我转送给你好不好?’我当时虽没有答应要,大概送我送定了。”杨杏园听了huáng梦轩的话,看着包厢里面那位宋局长,还是得意洋洋的。有两个穿了军服的差役,跑进跑出,在包厢里伺候。笑着对huáng梦轩道:“这就是花钱的大爷们……”huáng梦轩将他衣服拉一拉,杨杏园会意,也就没有往下再说。自己一看手表。已经有九点钟了,便说道:
“我要回去了,明后天再来看你。最后我要劝你一句话,包厢里那个人,你要疏远一点才好。”huáng梦轩也笑道:“你放心,决计没有什么祸事。过几天,我还要教她请你呢。”杨杏园见他执迷不悟,也没有法子,只好慢慢劝他,就自行回去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本来想去找huáng梦轩,无奈寒风凛烈,天气太冷不能去。加上这个时候,文兆微的太太又因肺病死了,舒九成代理了文兆微的职务,杨杏园多少要忙一点,晚上便没工夫去逛。整个星期,不能上游艺园去,他很挂念huáng梦轩的事。
这天下午,是文太太的头七,他前去吊孝。一面想在那里会着舒九成,商量晚上告半晚上假。谁知舒九成一早来吊过孝走了。他正在和文兆微闲谈,只见甄佩绅带着两个大脚老妈,带了一副吊礼,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走到堂屋中间,她放声大哭道:“我的有情有义贤德的老姐姐呀!你就舍得丢了妹子去吗?”文兆微看见甄佩绅进来,早就慌了,扯腿便往上房走。甄佩绅一面哭,一面说道:“文兆微,你好狠的心,气死了一个,又要气死一个吗?你何必躲开,我们老夫老妻,还能反一辈子的脸吗?”说着,在吊礼里面,取出一副挽联,指挥那两个大脚老妈,在东西两边壁上挂着,自己便站在文太太的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回转头来,对那两个老妈子道:“这就是我们家里,你们可以进去见见老爷。”这个时候,文兆微真急了,便叫人把杨杏园请到上房里去,跳脚道:“这东西有这样不要脸,硬找上门来,怎样是好?就请你老哥代表我和她接洽,请她出去。倘若少个十块八块钱用,说不得了,我也可以送她。”杨杏园说道:“别的事,好代表,这个事,哪里能代表你呢?”文兆微拱拱手,勉qiáng笑道:“这个便宜,你尽管去占,我是不在乎的。”杨杏园也笑了,便走到前面,和甄佩绅点了个头,先打招呼。说道:“贵姓是甄?”
甄佩绅道:“你先生和兆微是什么关系,难道不认得我吗?”杨杏园就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又说明是文兆微的朋友。便把文兆微的意思略略说了一点。甄佩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