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一把小锡壶,烫了一壶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在外边屋里桌子上。又给他找了两个洋瓷蜡台,点了两枝红色的洋蜡烛。杨杏园一看,心想道:“难为你们,倒有些意思。”这时,屋子里炉火熊熊,红烛高烧,茶几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摆好,不觉也有点酒兴。便端了一把椅子,对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时,爆竹的声音,越发一阵紧似一阵了,虽然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观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见刚才看的《十八家诗钞》,还在旁边桌子上没有收起,又未免记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句子,便将一枝洋蜡烛移在身边,拿了一本诗摆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念诗。不知不觉一小壶酒都喝完了。火锅里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这才觉得有点儿醉。胡二为他这一顿吃得久,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时又来了,见他一人在屋里徘徊,便道:“馆里有几桌牌,杨先生不来一个吗?大年下,热闹意思。”杨杏园却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杨杏园也踱出院子来,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邻居,爆竹刚刚放完,一种硫磺气,穿过墙头来,犹自未消。刚才一会儿围炉酌酒的时候,不觉任兴喝去。喝过了,脑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气里站着,又闻着爆竹气味,jīng神倒为之一快。想起今天买了两块多钱花爆,还放在书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两个小伙计,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放。他们听说放不要钱的花爆,都点着一根香,很高兴的来放。杨杏园背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陇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满院子都是硫磺味,却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远近的爆竹声,仍旧断断续续,闹个不了。他坐在屋子里听着,想着平常听人家放爆竹,很是讨厌,今晚听到放爆竹,却别有一种趣味,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会,酒气还没全消,便倒在chuáng上,起初还闲着眼睛听爆竹,后来渐渐就不听见。

  第二十四回 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 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杨杏园一觉醒来,已经另是一年。那窗户纸上的太阳,又下来大半截了。漱洗已毕,喝着茶,想了半天,有一桩事好像没办,想了一想,原来是没有看报。这时忽听见吴碧波的声音在外面喊道:“恭喜恭喜。”说完,人已经进来了。杨杏园道:

  “你这崭新的人物,还好意思拜年。”吴碧波道:“人家都以为过年好玩,我反觉得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无可消遣,便和几个打牌的,专门走小胡同,看人家门上贴的chūn联。这种事情,好像很无聊,其实有趣的很。譬如介绍佣工人家的门口,贴着‘瑞日芝兰光甲第,chūn风棠棣振家声’。又像寿材店门口,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细一想,不由得你不发笑。”杨杏园道:“这一早晨,你们都是gān这个玩意吗?”吴碧波道:“糊里糊涂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实在不少,可是好的对联,却不过一两副。他们到了南城,逛厂甸去了,我却来找你。”杨杏园道:“去年何剑尘拿着许多红纸回去,大概写了不少的对联,你何不去看看?”

  吴碧波道:“你也闲着没事,我们一道去谈谈,好不好?”杨杏园正在无可消遣,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剑尘家来。

  走到门口,并没有看见贴chūn联,却有两辆人力车,放在大门边,好像是等人的样子。杨杏园道:“我不进去了,这不是他家里来了客,就是他夫妻两人要出去。

  何苦进去扫人家的兴。”一言未了,只见何太太穿了一身艳装,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开外的姑娘,长发堆云,圆腮润三,双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齿浅露,似带微笑。不事脂粉,愈见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袄,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条绿色镶白边的围脖,分明是个女学生。和何太太艳装一比,越发显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见杨杏园和吴碧波,便道:“请家里坐。剑尘在家里。我不久就回家来的,回头我们再打牌。”说着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车子,就拉起走了。

  杨杏园道:“很奇怪,他家里哪里来的这一位女学生?看她样子,朴实得很,绝不是何太太的旧姊妹,也不是何剑尘的亲戚。这却教人大费思索了。”两人走进门,直往何剑尘书房里走去,只见他面前桌上,摆着两个围棋盒子,一张棋盘,一本棋谱。他眼睛望着棋谱,一只手两个指头,夹着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

  一只手伸在盒子里抓棋子。全副jīng神,都she在棋盘上,两人走了进去,他并不知道。

  一直等他们走到桌子边,抬头一看,两手推开棋盒子,才笑了起来。杨杏园道:

  “尊夫人刚才上车,想是逛厂甸去了。你怎么不前去奉陪?”何剑尘道:“她是去拜太师母的年,我怎么好陪着去?”杨杏园道:“你又信口开河,她哪里来的太师母?”何剑尘道:“你们刚才进来,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没有?”吴碧波道:

  “不错,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学生。”何剑尘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师母了。”杨杏园道:“这一位女西席,是几时请的?怎么我们一点儿不知道?”何剑尘道:“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天我在敞亲家里闲谈,说到女子的职业问题,我敝亲告诉我,说正是很要紧的事,不过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没有饭吃。我说,这话太玄,我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说:‘现在有个女学生,书也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她丢了正经本领,只靠绣花卖钱吃饭,你想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吗?’我就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说:‘这个女学生,原是庆出的,父亲在日,是个很有钱的小姐。后来父亲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个五十岁的娘,一个九岁的弟弟,靠着两位叔叔过日子。两个叔叔,一个是金事,一个还做过一任道尹,总算小康之家,不至于养不起这三口人。无如她那两位婶母,总是冷言冷语,给他们颜色看。这女学生气不过,一怒脱离了家庭,带着母亲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亲手上,虽然有点积蓄,也决不能支持久远,她就自告奋勇,在外面想找一两个学堂担任一两点钟功课,略为补贴一点。无如她只在中学读了两年书,父亲死了,因为叔叔反对她进学校,只在家里看书,第一样混饭的文凭就没有了。’”杨杏园道:“教书不是考学校,只要有学问就得了,何必要文凭?”何剑尘道:“你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声誉的人,私立的中小学校,不会请她。公立的学校,他们又有什么京兆派,保定派,许多师范毕业生,还把饭碗风cháo闹个不了,没有文凭的人,他们还不挑眼吗?所以我说的这位女学生,她就情愿收拾真本领,gān些指头生活。我听了敝亲说,很为惋惜,就说内人正打算读书,她如愿意做家庭教师,我可以请她。我敝亲以为是两好成一好的事,一说就成了。其初,我也不过以为这位女士国文jīng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领如何。况且她又很沉默的,来了就教书,教了书就走,没有谈话的机会,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一直到了前五天,我们送了她一些年礼,她第二日对内人说,她没有什么回礼的,新画了一张画,打算自己挂,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杨杏园笑道:“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伯有些言过其实。”何剑尘发急道:“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说着,跑进里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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