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老妈子起来开院子门,汪兴汉却从苏飞鸿屋子里一头钻了出来,三脚两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吓了她一跳。汪兴汉一看同学都没有起来,一声不言语,溜回自己屋子。谁知陶英臣,清早起来解手,回来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看了清清楚楚。走到外面,一看女生寝室的院子门,刚刚打开,心里一想,猜了个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汪兴汉一早从哪里来?汪兴汉红着脸支吾了一阵,说是一早起来呼吸新鲜空气。陶英臣看这个样子,越发信个十成十,便找到赵钿,私私的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赵钿道:“人家恋爱自由,大惊小怪做什么?”陶英臣被赵钿一说,哑口无言,笑了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末,我昨天在寝室里和你求一点小事,你怎么也不肯?”赵钿笑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不高兴,连你说话,我还不爱听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诗,请你看看。”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英文练习纸的稿子,jiāo给赵钿。赵钿一看,是钢笔写的一首诗。那题目和诗是:
求吻
看着伊玫瑰般的两颊,
带上一笑一凹的两个酒窝,
是何等娇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动的心弦,
禁不住了!
我猛然间如饿虎攫羊也似的拥抱着伊!
我紧紧地拥抱伊,
心弦是何等的紧张而跳dàng呀——如小鹿撞
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转去脸了!失望!
亲爱的!怎不回过脸儿来?
但是,伊“翩若惊鸿”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阵低头推拒中的浅笑和娇羞,永久使
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于无
穷期的事后!
赵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这又什么希奇呢?谁的爱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诗。旧的诗人,做了幽会的诗,说是侮rǔ女性。新的诗人,做出接吻的诗来,就不是侮rǔ女性吗?况且前天晚上,你也不过这样说了一句,我没理你,怎么说拥抱着我不算,还要紧紧地拥抱着你呢?当面就扯谎,什么屁诗!”陶英臣做新诗向来是自负的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
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钿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又过意不去,将手捏了一个拳头,在陶英臣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了?”陶英臣道:
“我还说什么呢?说出来了,总是碰钉子。”赵钿道:“你说,有多少事,给你钉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诗稿都扔了,我这不算碰钉子吗?”赵钿笑道:
“你再说一桩事,我不给钉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吗?”赵钿笑道:“真的!”
陶英臣道:“那末,我无论说出什么,你不能驳回的。”赵钿笑道:“不驳回!”
陶英臣见她这样说,便附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赵钿笑着把头一偏,说道:
“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说怎样?你不是又驳回了吗?你还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苏那样直截痛快。”赵钿听见陶英臣这么说,便说:“那算什么!我就答应了你。”
陶英臣见她答应了,喜欢的了不得,马上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几下。
偏偏是事不凑巧,那学监姜庸生正走门外边过。一眼看见陶英臣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数。到了晚上,便叫女寝室里的老妈子,到学监室里来。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寝室里去,你不必做声,只悄悄地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老妈子道:“现在赵钿小姐屋子里,就有一个男学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吗?”老妈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见了吗?”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别关院子门,只是虚掩着,我自己会来查。”过了一会,姜庸生便走进寝室院子来,他走到赵钿窗户边下,将窗纸戳了一个窟窿,对里面望去。这时赵钿的chuáng,是没有挂帐子。chuáng的外边,只围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里一望,灯光之下,看着屏风边,有一双男鞋,屏风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见,不由得好好的生气,便在窗外面咳嗽一声,赵钿以为是同学的男生,存心捣乱,便骂道:“这时候,谁在这里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谁也别管谁的闲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骂起人来了。便答道:“是我!什么事明白不明白?”赵钿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学监,便不做声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长和教务主任郑慈航都到学校来了。姜庸生一个字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殷校长说:“事实的有无,我们不能证明,不必去问。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寝室里去,这是有违校章的,陶英臣应该记大过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记了两次过了,再记一次,应该开除。”殷校长道:“我们照章办,该开除,就开除。”说着起了一个牌示的稿子,jiāo给书记。马上就写了一块牌示挂出去,说陶英臣破坏校规,着即开除。
这块牌示悬出去了,立刻来了许多男女学生,团团的围住。赵钿看见,首先表示反对,要问校长,怎样破坏校规?站在旁边的男生听见赵钿说要质问校长,大家都鼓掌赞成。这种声làng,越喊越大,殷。校长早听见了,便走了出来,对大家道:
“诸位不要吵,有话慢慢的说,这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家到教室里去,我和诸位讲一讲理。”说着本人先走,就进了第一教室。这些男女学生,看见校长出来了,先就软了一半,听说他还要讲理,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就都走到教室里来。
殷校长道:“我这次开除陶英臣,实在是为学校的名誉计,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大家要原谅。”大家听了这话,都默然无声。赵钿这时脸气得通红,两眼含着两包泪,恨不得要哭出来。便站起来哽咽着道:“我现在对大家说,我和密斯脱陶,为着事实上的要求,不错,发生了恋爱关系,校长是不是为这种事开除他?”这些学生,听见赵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阵鼓掌。殷校长看见,更不快活。便说道:“我办这个学校,都是我自己筹出来的款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会上因为我们这个学校,与众不同,并不说一个好字,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天。现在我们学校自身,又发生问题,那末,我不见谅于社会,又不见谅于学生,我花了一两万块钱,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多长几岁年纪,违背cháo流的事,我却不肯做,我明知道恋爱自由,这是旁人不能gān涉的。不过我们这个学校,是请诸位来研究艺术的,不是请诸位来试验恋爱的。况且……”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口说道:“外边已经有许多闲话,很不好听,而今造出证据来给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誉要紧,不能不问。”学生听完了这一篇话,都没做声。赵钿见没有人帮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长见众人没说话,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赵钿没法,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走回寝室去。走到院子里,只见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出去。赵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问道:“你搬出去,住在哪里?”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个公寓住了再说。地点定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再要说话时,许多同学,送了出来,陶英臣只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