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就是一顿,这种动作,完全是他情不自禁,无意识地表示出来的。偏是在这时,有两名巡逻的警士,由这里经过,看到他一个穿西服的少年站在人家墙角下跺脚,这却是件可疑的事,便走向前来问道:“这位先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的?”计chūn猛然一抬头,心里不由扑扑地乱跳着,就向警士笑道:“我不做什么。”警士道:“你不做什么,为什么站在这里跳脚呢?”计chūn笑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丢了一支自来水笔,遍地里都没有找着,所以我发急了。丢了就丢了罢,我也不找它了。”说时,他搭讪着向四周看了几看,也就走了。
这样一来,真把他为难极了,公寓里去不得,朋友家里也去不得,甚至大街上也停留不得,这怎么办?他走路时,自言自语地道:“狗急跳墙,人急悬梁。我要悬梁了。”他如此说着,自然十分着急。然而他真个悬了梁,那现代青年的下场,也就太惨了。
第三十回 欲死未能挺身谈奋斗(1)
第三十回 欲死未能挺身谈奋斗 求生乏术访客作狂游
有人研究自杀者的心理,以为除了那特殊的情形而外,十之八九,都是一时的冲动,在这冲动的期间,觉得只有死是最后的安慰,并不害怕;过了这个最短的冲动期间,慢慢地害怕起来,就不想死了。
这个时候,周计chūn也是这样想着:自己忽略了,把一个值三千块钱的戒指,随随便便地丢了,本来就对不起孔令仪,而况自己一时糊涂,又打开了她的箱子,偷了她百十块钱。便算是和她已经结了婚的丈夫,做出了这样不道德的事,她也就大可以提出来作个离婚的理由了。便是不离婚,她也瞧不起我这个人,我这一辈子,还想个出头之日吗?这真是我的错误。本来当个穷学生,很好的,又要做有钱人家的女婿;做了有钱人家的女婿,也就该顺着这一条道儿走了,吃了三天饱饭,偏又要迷恋舞女。到了现在,哪一条路也走不通,如何是好?自杀了罢!
他心里转着念头,脚下不停地乱走,到了最后,居然有个解决的办法了。他主意既定,抬头一看,这里是西四牌楼,走不多远,便是北海,有了!向北海投水去罢,北海总是个名胜地方,死在北海,也落一个gān净。
主意想定了,索性坐了人力车,径直就到北海来。这时,已经是深秋天气了,树木大半落了叶子,就是没有落下来的,也变了赭褐色。地面上的草,都变着一种焦huáng灰白的颜色。那些碧瓦红墙,在枯树中显露了出来,虽然不失它的伟大,然而一轮偏西的太阳斜照着,加上百十只乌鸦,只在树梢上飞栖不定,这便显出这个幽邃的名园,有很深的荒凉意味。
计chūn在进园门以前,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到了园里以后,最先经过琼岛前那座斜形的大石桥,就想向水里一跳,但是水在这里,绕着琼岛,不是怎样的宽阔,而且又是游人来往必经之路,万一跳了下去,让人给救起来了,那不成了笑话了吗?死也要死个痛快,必须找个水面宽阔,无人看见的所在,一跳下去就死。
他如此想着,走过了琼岛,顺着水岸向北走。远远地看到那北岸的五龙亭,参差着立在水边,便想起曾和令仪佩珠在那里品茗闲话的韵事,今生今世,是不会再有这甜蜜的生活了。这样好的地方,多看一分钟,多有一分钟的安慰,不要急于跳河,我先得把这风景饱足地赏玩一下。
因为如此,他又再向前进,直bī近了五龙亭边。这虽然是深秋天气,然而也不是游人绝迹的时候。当他走近了五龙亭时,其中有一群男女走了出来,嘻嘻哈哈地,快乐着过去。他心里就想着,天下事是如何地不平等啦!我这里穷无所归,正要跳海呢,他们却是这样欢喜。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焉知他们这班人里面,将来没有和我一样的?
他心里想着,眼睛很注意那些人,却看到了其中一个女子,很有些像袁佩珠,于是又想到了自己之有今日,完全是袁佩珠的缘故。设若在和令仪翻了脸以后,不受她的鼓动,立刻就找冯子云先生去,就早已做好学生了。
他心里只管前思后想,却忘了自己是来寻死的,等到把思想停止了,猛然抬头一看,却见这北海白水飘dàng,斜阳倒映在水里,金光一道,带入湖心,十分好看。再向东南望着那景山上的亭子,耸峙在翠柏丛中,映带着几角宫殿,简直是幅画图。
这样好的宇宙,为什么把它抛别了?我若死了,明天这时,在水面上就要浮出肿头散发一具尸身来。那时,必是许多人围住了看……他想到这里,不但是心里乱跳,而且身上还有些抖颤。
他不敢在岸边立着了,跑过来十几步,还喘着气呢。然而不死怎么样?这个难关不得过呀!他焦急着,又在路上转了起来。有了,刚才我曾想到袁佩珠,她和陈子布这些人很好,可以托她向陈子布打听,陆情美究竟在哪里?只要把那戒指拿回来了,至于用了令仪百十块钱,那是小数目,总好办。有一线生机,我总应当根据了这一线生机去奋斗,何必急于死呢?
他由迟疑着变到怕死,由怕死更变到求活,这是一定的道理,于是坐了人力车,直奔袁佩珠家来。在一路上,他虽想到没有脸去见佩珠了,然而事实bī着来了,受人家的指摘,总比寻死好得多,所以也就横下心来,一切不管,挣着那口硬气,到袁家来。
当他走到袁家门口的时候,自己很踌躇了一会子,伸头向大门里看了几遍,见门房的门紧紧的关着,并没有人声。设若自己不进门去惊动着,便是在大门外站立到晚上,恐怕也没有人出来招待,因之来回地徘徊了好几趟,始终不敢冲了进去。
到了后来,他自己暗中用劲,将脚顿了两顿,心里想着:再要不进去,天就黑了,人家还要疑心我是一个溜门贼呢。于是不顾利害,伸手在门环上乱打了几下。
一个听差走了出来,向计chūn身上看了一看,本打算凶狠狠问上一句的,后来看到他穿了漂亮的西服,而且头上戴的那顶帽子,也是丝绒的,这才忍住了一口气,从从容容地问道:“你要会哪个?”计chūn道:“我是来拜会你家大小姐的,有点要紧的事要对她说,务必请她出来见见。她若有事,我只作五分钟的谈话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jiāo给听差。
听差拿着名片进去,他站在大门dòng子里等候,可是不住地心跳,以为佩珠必定不见,或者是听差骂了出来。然而事实与理想相反的,听差出来时,一阵高跟皮鞋响,佩珠竟是走出来欢迎了。
她老远地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了来?请到客厅里坐。”计chūn老远地将帽子拿在手上,红红的面皮,就点着头走过来。
到了客厅里时,更让他出于意外,便是电灯灿烂之下,陈子布也坐在沙发椅子上抽烟卷。看到计chūn,他就迎上前来和他握着手,笑道:“老周!你今天有一件很失意的事吧?”计chūn却不料心里憋住一个哑谜,进门便让他猜破了。因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失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