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钥匙在我这里呢,你不拿去吗?”
她说着这话,把手就伸得远远的,这叫计chūn怎能置之不理,于是又上前接了钥匙,靠近了走。当二人走出胡同口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一阵哄然大笑,计chūn也知道这一定是那会馆里的人追在后面偷看,但是却不敢回转头去看人一眼,只管是低了头抢先的走着。到了胡同外,果然她那辆汽车,横在路头上放着。她的思想实在是比自己还周密,自己以为门口没有汽车,她就没来,不料她竟是看到了这一着,把汽车预先藏起来了。令仪拍着他的肩膀道:"上车,你还想些什么?”
计chūn于是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看有声电影,第一次和有钱的大小姐在一处周旋,他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开始的作那粉红色的梦了。影戏院里一个少男与一个少女,一同并排坐着,而且是初次,这当然是异乎平常观众的情绪。在都市里新的少年们,大概十有八九,都经历过这种滋味;那时的心房,当然是跳dàng;那时的血管,当然是沸腾;那时的脸色,当然是腼腆。不过这一对,现在略有些不同,平常是女子如此,男子好些;现在是男子如此,女子好些了。他们进电影院的时候不到两三分钟,电影就开映了。所以他们除了看银幕上的人而外,却来不及看银幕下的人。及至休息十五分钟的时候,电灯一亮,令仪那一双眼睛,她就开始着活动起来了。她微微的昂着头,将这个楼座上的人,看一遍,到底让她找着一个目的物来了。她微笑了一笑,拉着计chūn的衣袖,站了起来道:"你跟我来,我和你介绍一个朋友。”
第76节:第十四回(5)
说着她已起身先走。计chūn待要不上前去,然而今天这影院里,几乎卖的是满座,拉拉扯扯,让人看到未免不象样子,所以不顾一切,也只好跟了她走上前去。她引着计chūn走到一个比她更时髦的姑娘面前,介绍着道:"这是密斯袁,是我最好的朋友。”
计chūn为势所迫,也就只好对人点了两点头。那袁小姐用目光对计chūn周身上下一看,就不住的在嘴角上露出微笑来。同时,她就连连的点着几下头。这是不用说,她有一份赞成的意思。令仪介绍着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周,是一位用功的朋友。”
她说到用功朋友这句话,就噗嗤一声的笑了。袁小姐向他身上再看一遍,就笑道:"密斯脱周贵庚是?”
计chūn红了脸笑道:"十七岁了。”
袁小姐道:"我们去喝一点汽水吧!”
计chūn被这位小姐实在望得可以了,有话也说不出来,再要他一同去喝汽水,就未免是nüè政。笑着点头道:"不要客气,我心里不大舒服,不敢喝冷的。”
说毕。他点了一个头,就回到原位子上坐着去了。袁小姐捏着令仪的手,向她微笑一点头道:"来,我们一块儿去喝一点。”
于是两个人携着手,走到咖啡室里去,坐下来两个人都要了一杯冷的喝着。袁小姐喝的是爱斯蔻蔻,她将两个手指头,夹了那纸管子,在水里转了两转,接着眼珠一转,噗嗤的笑了出来,却用手臂来枕着头。令仪瞪了眼望着她道:"你笑些什么?”
袁小姐笑道:"真有你的,你居然照着你的话办了,找着这样一个年轻的。"冷仪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看附近无人,使低声道;"从今以后,我要把男子们对付我的办法,再加到男子身上去了。我以为今天小陈也要来的,他怎样倒没有来?”
袁小姐微笑道:"你是得意之至啦!要在小陈面前透露这一手。”
令仪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就微笑了。十分钟以后,她们两人,又各自入座。不过袁小姐叮嘱着,有话要和她说,所以完场以后,袁小姐站在楼梯门口等了他们微笑着道:"孔!你赏面子不赏面子?我想请你们二位吃吃小馆子。”
令仪且不说话,先向计chūn看了一眼,见计chūn丝毫也不理会,便向袁小姐道:"你请我有什么不到?不过密斯脱周去不去,那是他的事,我可不能代人家答应。”
她说完了,眼珠依然口转着,再向计chūn看来。计chūn对于两个小姐伴着吃饭的这件好事,当然是十分赞成的。不过今天由会馆里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在后面笑着,妒嫉的心事,谁也是免不了的。设若他们望下追究起来,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到了那个时候,把什么脸去见冯先生?自己不是负着一个好青年的名声吗?好青年那里可以这样的自bào自弃,和这些资产阶级的姑娘去作陪客呢?自己是个没有见过花花世界的乡下孩子,若说忽然一跳,就跳到了红粉队里去,过那甜香的日子,似乎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他究因为自己胆子小的原因,谢绝了袁小姐的约会,只在人丛中一挤,就不见了。袁小姐依然握住了令仪的手笑道:""真的你和我吃饭去,我有话和你说。"冷仪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大概也知道了。不过我倒听听你是怎样子的说法,好罢,我就陪你一路去吃饭罢。”
于是令仪又把这个女朋友,用汽车载到饭馆子里来。她们到了一个雅座里,把门帘子放下。令仪首先一句话说道:"是不是小陈托你来转圜的?”
袁小姐笑道:"有话只管慢慢的来说,你急些什么?”
令仪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是性子很急的。”
袁小姐倒不忙,先把菜单子开好了,然后倒了两杯茶,放一杯在令仪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令仪对面,口里呷了茶,眼望了她微笑。令仪道:"你笑什么?以为我是拿周家这孩子开心,故意做给小陈看,出这口气就拉倒吗?不!老实说。我对于周家这孩子,倒也是很爱他的。不过现在我学了乖,不轻易和人谈上婚姻问题了。”
袁小姐道:"我在上海的时候,见你和小陈的态度是很好的,何以他追你追到北方来,二人倒翻了脸了?”
令仪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话,那是一言难尽,不去管他,什么三角恋爱,多角恋爱,我们都经历过了。在许多朋友中,我看定了小陈是个可爱的青年,钱不必说,充量的给他用,就是别的什么,他所需要的,我都给他了。”
袁小姐那一杯茶是喝完了,她将那空杯子的杯沿,在她雪白的门牙上碰着,当当作响,却向了令仪笑眯眯的。令仪道;"你以为我说话说漏了吗Z你想呀,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谁又不知道谁的事。你反正知道,我何必不说出来呢?”
袁小姐微微的摇着头道;"你的事,我那里会知道?”
令仪道:"我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了,我就是这样实说。你想我一片痴心,为着什么?不就是以为婚姻没有问题吗?小陈这东西……"说到这里,将牙咬着,用一个食指点了两点,继续着道:"他完全是个骗子罢了。他追到北平来的时候,我要求他也在这里读书;他不肯,我jiāo涉了许久,他始终不答应,我就猜定了他是没有钱用,才来找我的。我就说了:你把我当作上海式的小姐,拿钱来津贴小白脸,那就错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这样二十岁的自面书生,包围我的还多着呢?我是气急了,便说:二十岁算什么,以后我非十六七岁的青年,不和他jiāo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