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馆董未免觉得他拟于不伦了,便笑道:“那何至于?”也就走开了。只是他是个讲孝悌忠信的旧式人物,几次看到计chūn和令仪纠缠在一处,究竟不是一种正当行为。原来认计chūn是个努力向上的孩子,所以让他在这会馆里住,现在他既不是一个好孩子,那就不必容留他了。他如此想着,当时就在会馆里留下一封信,jiāo到长班手上。

  等到这天下午五点钟,周计chūn玩了一个够,从从容容地回来了。长班也不做什么表示,当他提开水壶进来泡茶的时候,悄悄地将那封信由袋里取了出来,放到计chūn的小书桌上,依然是悄俏地走了。

  计chūn正开着衣箱,暗地里检点,还剩有多少钱,偶然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写了“周计chūn先生亲启”的一行字,倒是一惊。哪里来的这一封信?立刻抢着盖了箱子,把那封信抢到手里,看信封口时,却是露封地,这越发地让他惊疑不定了。手上也不知是何缘故,只管抖抖擞擞地,把持不定,伸着两个指头,将里面的两张信纸夹了出来,只看那信上写的是:

  “计chūn先生大鉴:径启者,会馆定章,向不能寄居他籍人士。足下虽为邻邑同乡,然此系怀宁一县会馆,终有未便容留之处。前以足下来平,仓猝之间,不能觅得寓所,特别通融,允许足下暂为借住若gān日,现已为时日久,想当从容觅得寓所,请即日乔迁,以免敞邑同乡,有其他烦言。不情之处,均乞原谅!……

  以下的文字,那就不必看了。他手上捧了这两张信纸,呆定了站在屋子中间,一点也做声不得。许久,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有什么希奇。这里不容留我住,我花几块钱,在公寓里租一间房子住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每月多花几文而已。这也有什么了不得吗?”如此一想,三把两把,就将那两张信纸撕了个粉碎。他一点也不考量,反带上了房门,将锁扣着,立刻就跑了出去。

  他心里在那里嚷着搬,一定得搬!他走过两条街,便有公寓,一连看了几家,打听打听价钱,连伙食在内,都要十五六块钱。自己原是一鼓作气的,想即刻就搬出别人的会馆来,现在经过一番选择寓所之后,未免气馁了。估计一下,一个月需要十五六块钱,十个月就要一百五六十块钱,自己预定每年在北平读书的钱,包括一切来算,也不过就是要这些个,现在单是房饭一项,就要这些个,那么学费,书籍,衣服,杂用,这些应当要用的钱,都到哪里去找呢?所以找了几家公寓之后,在街上缓缓地踱着步子,就大有向会馆走了回去的意味。

  可是转念一想:不搬呢?那会馆里也不能容纳,现在仅仅只写一封信来,那已经是很客气,再要住在里面,也许人家要由墙里面,将铺盖行李向外扔了。心里一层层地想着,脚下一步步地走着。

  结果,他在马路旁边,突然地站立住了。自己认定了会有办法跑出来的,难道一点没有办法地又走了回去吗?不能够,我还是应当去想法子。可是除了搬入公寓,只有寄居到冯子云先生家里去的一个办法。冯子云先生本来也曾表示过,可以腾出一间屋子来让自己到他家里去住,可是真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了,膳宿费当然都可以省下来,但是孔小姐是冯先生所不赞成的人物,她就没有法子来找我了。就是我常去找她,恐怕也会引起冯先生的疑心,还是花几个钱,在公寓里住一两个月再说罢。他有了如此一个转念,就回转身再向前走,还是去住公寓。

  他心里虽在想心事,然而他一双眼睛,却依然不住地四围看着。看到那墙上贴的标语:“革命青年,应当离开爱人的怀抱。衣食恐慌,不是恐慌;缺乏知识和技能,那才是真恐慌。”这是平民教育促进会贴的。咀嚼了一下,心里有些感动了。假使自己这样的沉迷着孔小姐,冯先生是不会许可的,冯先生不赞同,请问怎样去进学校念书?从今以后,我应当回避了孔小姐,自去读我的书了,而况我自有我的未婚妻,老实说:年岁比她轻,相貌还要比她好,我为什么丢了那样好的未婚妻,来迷恋这个孔小姐呢?她不过有钱,衣服穿得华丽一点;至于学问一层,那也就有限。我是一个向上长的青年,为什么迷恋那比我年大又习性浮华的姑娘呢?

  他如此慢慢地走着,又差不多陷于停止状态了。心想,这么着,不必去找公寓,我还是去见冯先生罢。于是抬起手表来看看,是几点钟了,是冯先生在家的时候吗?他一抬手臂,看到了这手表,忽然又让他的心理一变了。

  这一只表,是今天上午同令仪一路出去买的。她买得手表之后,就在钟表店里,笑嘻嘻地替自己带上。像她这样地待我,我突然地抛弃了她,在良心上说,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吧?暂不忙去见冯先生,让我回家去睡一觉,把这个问题,仔细考量一下罢。他这最后的一番打算,竟是完全决定了,于是就顺着原路,走回会馆来,这已是下午七点钟了。

  计chūn回屋以后,忘了吃晚饭,也忘了喝茶,就着一个小小的灯头,躺在chuáng上想。一直想到深夜,觉得还是不应当就这样抛开了令仪,必定对她婉转说明,自己应该是开始去读书了。她是个聪明女子,决不能说是不必读书了跟我玩罢。只要是她肯开口说,我应该读书了,那么,我纵然疏远着她,也是依照着她的话行事,她也就不能责备我什么了。计chūn如此想着,觉得完全是对的,才安然入梦。

  到了次日清晨,把昨晚所想象的,这时都要解决一下了。因之匆匆地漱洗完毕,就向门外走。这会馆里长班,看到他还是空了一双手走出去,就向他道:“周先生!你的房子已经找妥了吗?几时搬?”计chūn脸一红道:“找妥了。过些时候……”这话还不曾说完,他就逃走了。他心里想着,会馆里相bī得这样的厉害,我怎能够混赖下去。我今天回他们会馆时,不作别想,说决计是搬。一个青年人,总不能那样没志气。不问公寓找得好找不好,可以把东西先搬到冯先生家里去暂放一两天,自己哪怕是在冯先生客厅里椅子上,打两晚瞌睡,那也没什么要紧的。他如此想着就放开了胆子,来拜访孔令仪小姐。

  孔小姐虽住在她的表叔余子和家里。可是这位表叔,是她父亲出钱念书的。到了今日,在教育界立足,可以说是孔善人一手提拔的。再说孔家在华北有些商业上的往来,还不断地要余子和管理。经手银钱,总是好事,而况又是多数的,所以孔小姐在这里寄住着,一切都十分自由。客人来拜会,这是更公正的事情,一点留难也不会有的。

  计chūn是陪着孔小姐坐汽车到这里来过一次的,到了门房外边,且先咳嗽两声,门房里走出来一个听差,一看见就笑道:“你是来拜会孔小姐的?”计chūn极力地放出坦然的样子来,答道:“对了。”然而这仅仅是两个字,腔调还是不同。对字似乎可以听到,又似乎听不到,那了字的声音,却重而沉着。

  那听差竟是一个超人,一切听差对付人的习气,都不曾有,就笑着点头道:“她在书房里呢!请到里面去坐。”他说着就引导着计chūn到间小巧的客室里来,却顺手带住着门走了。计chūn看那门外,在一个月亮门的小跨院里,地上堆了三四块太湖石,种上一丛小竹子,两堵粉墙jiāo界的角落里,堆着一种葡萄,这很感到这小跨院的幽雅。看到月亮门上的横格子眼里,飘dàng着那爬山虎的垂藤,就不免向玻璃窗内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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