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肩膀上一种柔软滚热的东西,按了一按。回头看时,正是令仪小姐站在身后。她带着微笑道:“你什么事想出了神?昨天看的电影好吗?”
计chūn想到昨日影片上的故事,乃是一个男子失误走入了女子的卧室,引出了一段情史。今天到这里来,她忽然地问到了这句话,似乎有点影she的意味,倒不由得心里一动,便笑道:“叫我看电影,那是张张片子都好。我是一个人在这里想着,人比人,气死人,你也是个学生,出门坐汽车,在家里住这很幽雅的屋子。你看,坐在这上面,犹如坐在棉花篓子里一样。”说着,将手按了几按坐的沙发椅子,又接着道:“我呢?借住在人家会馆里,人家下了逐客令了。我昨日在街上找了十几家公寓,都没有合适的。我想为了读书便利起见,还是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罢。”
计chūn口里说着,眼睛可就望了令仪,以为她对于读书便利这一句话,不能不表同情。可是她并不答复这句话,却在题外反问一句道:“你不打算和我jiāo朋友了吗?”计chūn觉得她这一句话,竟有些猜中了自己的心病,不由得脸上红了。
恰好这个时候,有女仆们送上茶壶gān果碟子来,周旋着打了一个岔,把这话就扯开了。令仪坐在他对面椅子的扶手上,悬起一只脚来,只管摇撼着,向他微笑着道:“你以为我这个样子很舒服吗?”计chūn道:“在孔小姐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人,当然是不觉得。”
令仪又笑道:“假使你愿意过这种舒服日子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此地最上等的公寓,带着花园的都有,你愿住到公寓里去,我马上就和你一路去看房子。”计chūn虽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了。可是他转念一想,果然是这样办的话,第一就瞒不过冯子云先生。这样胆大妄为的事,他知道了,一定有极严重的教训。无论如何,不可造次。可是在另一方面,又绝对不敢向令仪说,不接受她的好意。这就笑道:“你对我太热心了。”说完了这七个字,将放在桌子上的草帽子,拿到手里来,两手盘弄了一会子。
令仪在碟子里抓了一把松子仁,两手互相搓挪着,搓去了松仁上的薄衣,托在手掌心里,用口一chuī,把薄衣全chuī去了。然后放到计chūn坐的这一边茶几上,笑道:“尝一点香香口罢。”
这些动作,都是计chūn看到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一种愉快,或者是一种麻醉。除了向人微笑而外,便没有别的动作。他两只眼睛,却不敢正视着令仪,只是向门外望着。原来女仆送了茶点进来以后,竟是忘了带上小客室门了。
令仪很会意,立刻站了起来,将门掩上。见玻璃窗上的窗纱,有大半边不曾遮全,也前去把窗纱掩了,这才坐回原处向着计chūn笑道:“大姑娘!不必害臊。现在我们可以坐着慢慢地谈一谈了。”计chūn红了脸笑道:“你以为我还害臊吗?”他虽是这样说着,否认害臊,但是依然将两只手盘弄着一顶草帽子。
第十五回 冷眼未能逃传书逐客(4)
令仪走向前,将他的帽子接过来,放了在桌上,将茶几上的松仁抓起,拖了他一只手起来,将松仁塞到他手心里,笑道:“不给面子还是怎么着,怎么不吃呢?”计chūn笑着,这才将另一只手,钳了松子仁,一粒一粒地,向口里放了进去。
松子仁是很容易吃完的。其后,茶几上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糖,完全都吃光了。桌上摆的一壶茶,只剩了一些冰凉的卤子。满地面上,都是瓜子壳。当计chūn来的时候,看到对面墙上,还有大半截阳光,现在却是移到院子中心来了。他们谈的话,当然不止一个问题,所以虽是把吃喝都闹到九成九了,彼此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经历过去了。
那门外有个女人的影子,闪了几闪。令仪叫着问道:“是王妈么?有话进来说。”王妈听说,就进来了。因道:“表小姐在家里吃饭吗?还有这位客?”令仪道:“就要吃饭吗?”王妈道:“快一点钟了,还不该吃饭吗?”
令仪向计chūn笑道:“这样说,我们真也算能聊天的了。我表叔家里有厨子,菜也做得不错,你就在这里吃饭,好么?”计chūn踌躇着说了“不吧”二字。令仪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愿和生人在一处吃饭。那么,我让他们开到客厅里来,我们两个人共吃,你看好吗?”计chūn也觉谈话谈得很有趣,两个人在客厅里吃,这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不吃的话,那就把令仪得罪了。在无可如何之中,他又委委屈屈答应了这个要求。他原来是为什么来找令仪的,他就完全忘记了。
第十六回 深入迷途受金迁客寓(1)
第十六回 深入迷途受金迁客寓 忽生悟境侧耳听书声
他们这一场谈话,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只说桌上泡的那一壶茶,原来是为了周计chūn来到,才开始沏上的,而且是一壶很浓厚的茶,到了现在,可就变成既清淡,而且冰凉的水了。令仪看到计chūn面前那半杯茶,已是放了很久的时候,便笑道:“我只管谈话,连茶也忘了招待你喝。”便掀了壶盖,在壶口上连连敲了几下,叫道:“王妈!还不来泡茶吗?”
计chūn站起来,摇了几摇手道:“说了这样久的话,我也应该走了。我自己说糊涂了不觉得,恐怕你们令亲家里的人,伺候着我,伺候得都有些烦腻了吧?我也应该走了。”
令仪向他脸上望着,呆定了一会,然后才失声一笑道:“你究竟是个小孩子,无论怎样地来训练你,你也不敢公然地来说jiāo际。其实你在北平,是一个孤身人,谁也不能来gān涉你。非常地自由,你为什么倒要躲躲缩缩呢?”
计chūn自己未尝不明白这种办法不对,只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为什么自己没有和令仪公开jiāo朋友的勇气?若说是怕冯子云先生,其实自己在外面这一类的行动,冯先生又哪会知道?他心里如此想着时,对于令仪的问话,虽是答复不出来,然而有相当的同情。所以他两手捧了帽子,对了人只管微微地笑。
令仪向他对立着,呆了一会,忽然点了几点头道:“你稍等五分钟,我有话和你说。”说毕,她就抢着进屋去了,果然不多大会子,她又跑了出来,她手上捏了一把票子,向计chūn手心里一塞道:“你不敢搬到公寓里去住的一个缘故,无非是为受了经济的压迫。现在就我个人的经济力量来说,当然不能算是十分稳当,可是我家里的资产,总足够我花的。只要家里有钱来,我一个月帮贴你在公寓里的一些花销,那是毫无问题的。这一点款子虽是不多,可是搬进公寓去的用费,大概总够了。你今天赶快地就搬,搬好房子以后,给我一个电话,我就去看你,缺少什么东西的话,该借的当借,该买的当买,也许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呢。要不要我的汽车送你?”计chūn还不曾答复出来呢,令仪又抢着笑道:“大概不要。你坐了汽车回会馆去,那不更显得是很招摇吗?”
计chūn的心事,已经被令仪猜着了,便否认不得,于是向她笑道:“你的盛情,我自然是感激,不过在朋友一方面说,虽然可以接受你的。在个人一方面说,我倒是成了无功而受禄,这不是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