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点着头,好像在那里说:这话固然有理,但是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计chūn悄悄地将那卷钞票塞到袋里去了,然后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我真是感谢你。”于是他也告辞走出来了。
他走出大门口的时候,本就想掏出钞票来看看,只是他想着,这件事或者有些小气,不可让人家识破了。因之手放在衣袋里,都不曾抽出来。可是等他到了胡同口上以后,他实在是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后面观察了一遍,然后抽出钞票来,点了一点数目。
这都是五元一张的中国银行钞票。数了一数,一共是十张。计chūn自有生以来,手上不曾经历过这些钞票,突然握了这些钞票在手上,便不由得自己心里不蹦跳起来。在大道旁边站着,不由得不呆上一呆。心里默想着:孔小姐待我真是不错,一松手就给我五十块钱,这不能还说人家有什么假意?世界上有拿整大批的钱给人,还存着假意的吗?她还说了呢,我找好了公寓,就可以打电话把她找来,我欠缺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可以和我办来。这还有什么话说?我父亲待我也不能够这样子周到吧!她这样待我,我若是不照着她的话去办,我良心上简直有些说不过去,那么我就是这样子办,马上去看好公寓。至于冯子云先生那一方面,暂时不必和他说明,就说别人会馆里,不能容留,只得搬到公寓里来住了再说。这种不得已的办法,冯先生不能说我什么。就算我是有意搬到公寓里来住的,然而在北平求学的青年,在公寓里寄宿的人,未尝不是成千累万的。大家可以住公寓,我也可以住公寓,这会犯着什么条款呢?
他如此想着,就把昨日所拜访过的公寓,今天重来拜访一下。昨天来看的时候,每问到房价,自己打一个冷战,就不敢向下问了。今天身上带了那些个钞票,jīng神就十分饱满。公寓里人说起房价来,居然也可以还出价钱来。
他走了两三家,最后挑到一家很好的公寓了。这公寓字号大乐,是一家大住宅改的。随处都有游廊假山,花草间杂的大小院子。在一个小跨院里有竹子,有葡萄架,而且也是两堵白粉墙围着。这种形势几乎和令仪所借住的地方,大相仿佛了。这院子里有三间空房,都不曾住人,假使租下一间来住着,做一个良友谈心之所,那就太好了。
计chūn站在这院子里走廊下估量着的时候,陪他在一边看房子的账房先生,就跟着说了:“这儿多清静!像你在学界的人,要找这种房子读书,都没有地方找去。要是来个朋友,沏一壶好茶,谈个心儿,那真自在。”他说到这里,忽然带些微笑,好像这话里头还有别的意思含在里面似的,计chūn听着脸上也就不由得微微地一红。
那账房倒越是看出一些尴尬的情形来,便道:“你若是有朋友要看的话,请你把朋友引来看看,他一定满意。”计chūn道:“我没有朋友。我是找房子自己住,你说这房子要多少钱?”账房道:“一间是每月十块钱,茶水灯火,都是我们的。若是把这院子全租了,可以打个九扣。”计chūn道:“加上伙食,岂不要二十多块钱?”账房笑道:“这话不能那样说。你就不住公寓,饭也总是要吃的。”
计chūn也知道公寓里房饭钱,是要先付的,若是照他这样算法,马上就要把身上的钱用去一半,未免可惜了。可是要以地方而论,却又以这个小院子最为幽静。而且给予人的印象,也是最好;若是不租了来,也是怪可惜的。他站在走廊里,不住地在四周观看着。
那账房就笑道:“你就租下罢。这房子真不算贵!就是你自己找房子住,也恐怕不能这样顺心。这房子可真是搁不住,这是今天上午才空出来的,接着就有好几班人到这里来问,若是再迟个一半天,房子就没有了。”计chūn听了这话,少不得又考虑了一番,只管微昂了头向屋子四周去看着。
那账房道:“你定下罢!迟一会子就让别人定去了。”计chūn已经是没有了主意,被账房先生三催四促,将心也就说动了。因道:“你也不能言无二价,不能少算一点子吗?”账房看他这种神情,已经是非租这房子不可了,落得更抬一抬价钱,便道:“十块钱一间,我说的还是旁边这间小屋子。若是中间这两间大些的屋子,还得租十二块钱。就是那间小屋子,电灯也只能点十六烛的,若是点十六烛以上的,就得另外给钱。”
计chūn一听,这家伙说话,未免诚心欺人,说好了十块钱一间,他看到我愿意租了,又涨上了两块钱,那都罢了。这一间小的,也要涨我一些钱,未免故意捣乱。本当负气不租,可是看看那房子,实在是好,为了自己种种事情便利起见,不应该到别处去租。而况这笔钱就是令仪给的,又何必替别人舍不得呢?
他想来想去,终于是走上了账房先生那算盘上的路,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把一间大房子定了,一切都依了账房的话办理。他又转念一想:既是把房子定了,迟早都是搬出来,也就不必在别人会馆里流连。因之坐了人力车子回来,当时就回房收拾行李,要搬到这家大乐公寓来。
第十六回 深入迷途受金迁客寓(2)
当他将行李一齐捆束好了的时候,长班就走了进来了。他向计chūn捆束好了的行李,各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果然就搬走啦?搬到哪里去?”计chūn道:“搬到我一个姓冯的先生家里去住。”长班道:“有信就向那里转吗?”计chūn连连答应道:“不不!有信来,请你给我留着,我自己来取去就是了。”
说时,心里同时想着有这样的事要重托他,不能不给他几个钱,先博得他的同情,于是掏出身上带的那卷钞票来掀了一张,jiāo给长班,让他去破开。长班一看之后,心中更有数了。他哪里会有这些个钱花,这就微笑着,接了计chūn的钱,拿出去换去。
计chūn自己也有些省悟过来,若是让长班去叫车,说明了到公寓里去,那明明是走漏消息于人,结果必会让刘清泉知道了去。于是自己走出去,雇好一辆人力车,监督着车夫,将行李搬上车去,自己也不坐车,站在会馆门口,等长班换钱回来。
长班回来了,jiāo钱到他手上,他就抽出一元钞票,jiāo到长班手上,也不和他说明所以然。回转头来,就向拉着行李的车夫道:“走罢!走罢!”车夫扶了车把道:“先生!你自己不坐一辆车?”计chūn道:“不用,我到胡同口上去再坐车罢。”他说着这话,扶了车子的后面,就向前面推了去。这长班看了他这种慌里慌张的神气,心中不但不能释然,倒反加上一层疑惑,却悄悄地跟随着到胡同口上来。
计chūn出得胡同口来,倒是如释重负,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子,很坦然地坐到公寓里来。当公寓里茶房和他收拾房间的时候,他就打着电话去告诉了令仪,说是一切都布置好了。
在这天晚上,令仪带了四包点心,四个罐头,还有一大箧子水果,亲自送到公寓里来。计chūn在这种无人的所在,和令仪又是这样地熟识,他的口才也就跟着出来了。他望了桌上堆的那些蒲包纸盒,向令仪微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管要你破钞,我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你自己说罢,我应当怎样地感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