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不是别种声音,乃是隔壁院子里,有人在那里读书。那书声读得字斟句酌,一个字一个字地向耳朵里送来,似乎那个人很是高兴。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房来,隔墙向那边一看,那边好像是个中产阶级的人家。墙头上高出两棵树的黑影,屋子里的灯光,she到一丛叶荫之下。由叶荫之下的反光,映出了一带整齐的屋檐,那朗朗的书声,就由这屋子里出来的了。
计chūn背了两手,侧耳听着,正要听出来他读的是什么书,可是书倒没有听出来,这空气里面却若断若续地,送了一种香气过来。闻了这种香气,好像让人的jīng神,为之一振。这时,他不但是来不及辨别人家读的是什么书,几乎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了。
虽然这还是热天,然而北方的气候,到了晚上,温度就低了下去。计chūn站在院子里久了,身上觉得有些凉飕飕的。这两只大腿,由脚背以至臀部,都像凉水洗了一般,他这才醒悟过来,人站在这里发呆呢。于是身子一转,赶紧地走回房去。
然而,他到房里以后,jīng神恢复过来,这书声又听得很清楚了。脚下情不自禁地,在地面上顿了两下,自言自语地道:“我决计改过。从立刻起,开始读书了。”于是把桌上的那些糕点水果,一阵风似的,搬到桌子下面去,而且把桌子擦抹gān净了,就找了一张厚的白纸,在桌面上铺好,然后,在书架子上捧了一沓书放到桌子上,预备随便抽出一本书来看。
可是他一弯腰要搬了凳子来坐的时候,同时却有一股清香,袭入他的鼻子。他想起了,这是孔小姐送的水果,据外表看起来,这一个大蒲包,里面装的大概是不少。我应当透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如此想着,他就把那蒲包拉出桌子底下,在电灯光下,撕取了盖叶。这里面深红浅碧,早是把那初秋的白梨,苹果,牛rǔ葡萄,各种颜色,送到了眼前。
计chūn拿起一个溜圆的苹果,在手上颠了两颠,心里这就想着:女人的面孔,不都是这样吗?孔小姐的面孔,不也是这样吗?这苹果也和女人一样,有一种迷人的颜色。我一个刚刚觉悟过来的人,为什么又沉迷下去,这不是一种笑话吗?于是将这只苹果向蒲包里一掷,立刻用脚一踢,把蒲包踢到桌子底下去。自己就靠近桌子坐好,抽出一本书,摊开来看。
翻开书来,已去了若gān页,当然不是书的第一章,自己在一个段落的起头,诵着行数,看了下去。约莫看了有七八页之多,才想过来:我看的是什么书?于是翻过书面来看了一看,呵哟!难怪乎不懂,这是新出版的《少年修养论》,是到冯子云家去的时候,冯先生送的。这一阵子胡忙,总不曾看一看书的内容,今天突然地把这种含有哲学意味的书翻着来看,如何可以了解!于是按住了书的封面,自己定一定神,今天却是怎么的,神经如此的错乱。于是用两手撑住头静静地想着。
在他自己这样静静想着的时候,那隔户的书声,又一阵阵地送入耳朵来了。他心里就跟随地想着,人家也是个人,也是在这个月落风轻,星斗满天的夜里。他何以就那样安心定意,书读得那样起劲,我何以心事混乱,读书不知所云呢?是了!这无非为着我有一段心事。我有一段什么心事呢?为了有这样一个女朋友。那么,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有女朋友之害。自己唯有毅然决然地丢开了这个女朋友,然后才可以谈到读书。不然,这个心为女朋友分了去,就不会牵挂到书上来了。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颠三倒四地想着,索性忘了自己打算要做什么的,只管沉沉地把事情想了下去。猛然一抬头,只看到屋子里越显得银光灿烂,电灯的光力,已是格外充足。这是北平城里夜深了的表现,自己这倒不明白,为何糊里糊涂,就混到夜深了。这般时候了,读书已是不可能,这就只有早早地就寝,一切的事情,到了明天早上再说。想是有一晚上构思的力量,总可以有个脱身的法子吧!
他如此想着,才放下托住头的那两只手。可是看看桌上,那本《少年修养论》,已经不成样子。因为下半截被自己的手胳臂压着卷折了两只角,那半截呢,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打泼了一杯茶,书页被泼的茶浸着,都粘成一片了。计chūn赶快地提起书来,兀自点点滴滴向下淋着水。恰是不曾拿得稳,在桌子角上一挂,那烂泥也似的《少年修养论》,已是毫无眉目,只剩了半截书角,拿在手上了。
计chūn心想:弄坏了一本书,这很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本书是冯子云先生特别注意送我的,将来问我书中说些什么,我怎么样对答呢?那也就少不得买一本书来再看上一遍了。计chūn心里很懊悔的,真是不解,今天何以如此神情颠倒?
站在屋子中间,发了一顿呆,又顿了一下脚,自言自语地道:“会馆不能住,公寓更不能住。明日早上,起来就收拾一切,搬到冯家去。冯家若是没有屋子可住,就是在他门房里住上一两天也好。反正是不受外物的引诱了。”他如此的想得坚决,似乎明天之离开公寓,已不成问题。不过他一日一夜之间,心理有了好几次变化,还有一夜之长,究竟有无问题,那还是不得而知呢!
第十七回 索影作甘言再施妙腕 赠衣惊厚宠更溺情波
这一番起落不定的思cháo,把计chūn闹得坐立不安,最后他躺在chuáng上,仰了面孔静心静意地想出了一条出路;就是起一个绝早,不等令仪来,就离开这公寓。于是解衣就寝,安然地入梦了。他是思虑有些过度了,头搁在枕上,坦然地睡着,及至醒过来的时候,看那竹子外面,白粉墙上,抹了一带金huáng色的阳光,这纵然是早上,也不会是绝早了。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那眼睛,再仔细地向窗子外面看看,可不是太阳有几丈高了吗?于是向外面喊了一声伙计,等他走到房门口,在里面就问道:“几点钟了?”伙计猛然地听到了这一声问,倒愣住了,以为这位阔少爷在发脾气,嫌伺候着来晚了呢!就推了门进来道:“这还不算晚吧?才只八点多钟呢!我们这里,住着学界的人也不少,都差不多是这时候起chuáng呢!”计chūn知道他是误会了,和他说明白了,也是无用,于是披衣下chuáng,只是催伙计搬茶水来。
伙计见他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拿了袜子,一只手就把桌上放的散碎东西,一样一样地给它归并起来,伙计望着他,倒有些呆了。便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计chūn道:“我要搬起走了。”伙计正端了一只脸盆,要向外走。听了这话,索性把脸盆放了下来,睁着两只眼睛望了他,许久做声不得。
计chūn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赖房钱,昨天我搬来的时候,我就把房钱付了。我的意思,就是不爱住公寓,所以要搬,公寓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那伙计听了这话,真是不住地想着希罕。既然说是公寓不好,昨天为什么搬了进来?搬了进来,觉得公寓不好,也就不该付房钱。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只管看了计chūn的脸,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计chūn被人家这样望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为什么望着我?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吗?”伙计笑道:“我猜着你准是和我们开玩笑,不然,哪有这个道理。”这样看起来,分明是伙计都不能相信了。这种举动,大概有点失于常态,必定要说出一个充足的理由来,那才好搬的。于是向伙计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要走的话,总有一个原因的,你去和我打水来罢。”伙计虽看到这人不免有些像神经病,但是他已经付过房钱了,他居住自然可以自由,公寓里人如何可以gān涉他?伙计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