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chūn一人在屋里,自穿着衣袜,昂了头只管向着窗户外,不住地发呆。因为心里平静了,却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话声。这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哼!俗言道得好,男子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我这样地待你,你还不肯把真心待我,你叫我是多么灰心啦!”接着就有一个男子,哈哈一笑道:“妇女们总是这样犯了一个疑心重的病。”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小下去,听不清了。
计chūn想着,公寓这种地方,那总是作为男女jiāo涉场所的。这大概又是那个男子有抛弃女子的心事,所以就发出这种怨声来了。他如此想着,就不免顺脚走到院子外面来,只转了一个弯,便看到那有人说话的房间,正和这院子为邻。
那玻璃窗户,恰好卷起窗纱,在外边看得里面清楚,见有一个时装女子,两手撑了头,靠桌子坐着,虽不能将她的脸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双手以下,依稀有几道泪痕。在桌子的另一方,站住了一个西装青年,满脸带着委屈的样子,半弯了腰,斜伸了一只脚,只管向这女子看着。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对于你牺牲一切,都不管的,你还是不谅解。”那女子道:“好!你牺牲一切,什么我也不要;我要你的命。你若是真能牺牲的话,就死在我面前,让我看看。”那男子道:“好!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就把桌上一把裁纸的小刀,拿了起来,打算向颈子底下就横抹了去。那女子虽是双手撑住了头,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对于这男子的态度,依然是注意。她就猛然地向上一跳,伸开两手,将那男子抱着,带着央告的声音道:“得啦!算我错了。还不行吗?”男子举起刀子的一只手,被那女子极力地扯了下来,他才掉转头向外面看着,原来走廊下还站有人呢,急忙地伸手把窗纱遮掩住了。
计chūn明知道人家遮掩窗户,是为自己而设,当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不必人说,自己也就闪开来了。他低了头,向自己屋子里头走,心里也就想着:这个男子,实在也能为他的爱人牺牲,只求他的爱人谅解,性命也可以不要。假使把他作一个标准,来和自己打比,那么,自己就未免太对不住令仪了。她对我花了许多钱不算,尽心尽意,多么会体贴人,结果,我却背了她逃走,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他心里考量着,态度又是那样犹豫的时候,恰又有一双男女,由面前走廊上过去,那男子和女子提了花伞皮包,笑容可掬地在身后跟着。
伙计正端了一盆水过来,见计chūn望了别人发呆,便低声笑道:“这是一对未婚夫妻,两个人和睦着啦!现在是一块儿上学校去了。”计chūn道:“现时还在暑假里头,他们到学校里去做什么?”伙计道:“据说,人家是补习功课,补习好了,打算考到一个学校里头去呢。”计chūn望了人家的去路,微笑点了两点头,也就跟着伙计走回房来了。
他这时来不及收拾东西,一面漱洗,一面咀嚼着男女进出成双的滋味。自己并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自己怕会耽误了读书,所以有向后退之意。其实像公寓里这些男女青年,何尝不是每个一双成起对来的。这是一个明证,读书无妨恋爱,而恋爱也就不碍读书。
他有了如此一个转念,昨天晚上预计好了,起个绝早就搬出公寓的话,未免有些摇动。因之自己归理东西的那番手续,也仅仅地做到将桌上的纸墨笔砚,归并到网篮里去,此外也就不曾动手了。在他这种犹豫的时候,伙计已经沏了一壶茶来,放在桌上。计chūn闻到壶嘴子里透出来的那阵茶香气,便也跟着想要喝茶。于是斟上一杯热茶,用手托了慢慢出神。这杯茶还不曾喝下去,房门口就有一个报贩子,夹了一卷报纸过去。计chūn出了一会子神,倒觉得很是无聊,买一份报看看,倒也不错。于是买了大小报纸各一份,就在靠门的一张矮沙发上,靠了椅子背,两手捧了报,慢慢地看去。
报还不曾看到一半,忽然身后有人问了一声道:“今天哪家的电影好?”回头看时,却是令仪来了。她手上正也拿了一把绿质白点子的花绸伞,她悄悄向房门里一伸,那计chūn就两手接了过来,在书架子边放着。令仪笑道:“你很不错,居然会和女友拿伞了。这是你jiāo际上一种很明显的进步。”说着,走进房来,就靠近计chūn那把椅子坐下,微笑道:“这公寓里住着,比在会馆里舒服吗?”计chūn道:“天理良心,住着这样幽雅的所在,还不舒服,要怎样子才算舒服呢!”令仪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昂了头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
计chūn道:“你看什么?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令仪道:“屋子外表不错,但是里面的陈设,既很简单,又不艺术化,不是一个白面书生住的所在,让我来替你布置布置罢。”
计chūn道:“你不必费事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令仪将眼睛斜瞟了他一下,却微笑道:“你怎么老说这句话?这是生朋友说的客气话,不是心眼里掏出来的,若是好朋友,你用我的东西,我用你的东西,那都不在乎的。”
第十七回 索影作甘言再施妙腕(2)
计chūn点头道:“固然是如此,但是一个人只管得着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却是毫不在乎,这个人也就未免心肠太硬了吧!”令仪笑道:“你必得报答我一点什么东西,你才过意得去,是也不是?”说时,她一只左腿架在右腿上,半扭了身躯,望了计chūn,笑嘻嘻地静等他的回答。
计chūn说:“是的。”令仪道:“你打算怎么样子报答我呢?”计chūn不觉抬起手来连连搔了一阵头发,他就笑道:“我是一个穷书生,你是一个阔小姐,就是叫我谢你,我也难于出手。”
令仪道:“你这话完全错了。难道报答人家的情义,就完全在钱上说话吗?我和你要一样东西,并不要你花一个钱。”她如此说着时,又是把眼睛向计chūn身上一溜。计chūn听了她的话音,又看了她这种态度,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令仪笑道:“你以为我和你要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影子。”计chūn昂着头想了一想道:“哦!我明白了。你和我要一张相片,有有有!”说着话,他就去开箱子,打算把相片取了出来。
令仪向他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不对!我不要你的相片,我只要你的影子。”计chūn掉转身来,对她望着,站在chuáng头边,手扶了箱子盖,竟是呆了。
令仪两只腿,依然是架着的,身子向后靠着,向了计chūn微笑,却把手来指着那张空沙发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计chūn听她的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站定了,向她微笑。令仪笑道:“你都猜中一半了,怎么又发愣呢?”计chūn笑道:“我猜中一半了吗?我自己真还有些不明白。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令仪道:“我实告诉你罢,我想和你一路去照几张相。款子是归我付。你想,那上面有你,可也有我,相片两个人都有份,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所以要你去照相,就仅仅的只要你把一个影子相送的了。”计chūn笑道:“原来是这样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何必绕了这样大的弯子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