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店房里的情形有些不同了,小四子代了老板的工作,站在那里筛豆腐浆。灶门口空了一条矮凳在那里,并没有人烧火。店门开了一扇,在屋子里可以看到街上的白石板,一块一块地,横卧在朦胧的曙色里。那敞开来的一扇门边,正露着一幅衣裳。
jú芬正要出去看时,一阵阵的青烟,横在空中飘dàng,而且有了周世良的咳嗽声了。jú芬于是悄悄地走了出来,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端了一把小竹椅子,靠了店门板坐下,两只腿搭架起来,手扶了一根旱烟袋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喷出了烟来。他的头微微地向街的尽头偏了看去,分明是在想心事呢。
jú芬在他身边悄悄地走了出来,他也并不知道,依然三十秒钟的时候,将衔着的旱烟袋吸上了一口。烟斗里的烟丝,有些成了冷灰了,慢慢地就喷不出烟来。jú芬心里,这就想着却不知什么重要事情,让他想着沉迷到了这种样子?且不惊动他,看他想着有个结果没有?她于是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块gān净的阶沿石上,也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周世良只管微偏了头,看定了他所看定的一个方向,决不肯回过头来。手扶着旱烟袋,依然把烟嘴塞在口里。虽然是烟斗里已没有一点热气,然而他尽管是静默了一会,接着就吸上一口。
这时,早上的温度,已是五十度上下,坐着不动,应该感到一些凉意。这里又是一条冷街,并没有早起的人,在街中心两头一看,两旁的人家,全将门关得紧紧的,不见一个人影。因为不曾看到人影,平常一条的长街,便觉十分的凄凉。jú芬虽然是个小姑娘,情感总是有的,对了这种景况,也觉得一种不快。可是看看周世良的样子,他一味地在那里抽烟想心事,一切身外的景物,他都不曾理会。
第二十回 意外周全还珠舍爱婿(2)
jú芬呆看了一会,已是忍不住了,这就俏悄向前,正待用手扶他,离着他还有两三尺路的时候,他忽然把旱烟袋由口里抽了出来,将脚一顿,重重地道:“这个畜生!其情可恶!”这句话的声音,说得非常的粗bào。倒吓了jú芬一跳,也就情不自禁,拖着声音,叫了一声哎哟!
亏世良回头看到,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我一点不知道。”jú芬道:“我早就出来了。看见gān爹在想心事,没有敢做声,不想你倒吓了我一大跳。”说时,还不住地用手拍着胸口。
周世良笑道:“这真对不住了!我是在这里骂计chūn,恰好你碰着来了。”jú芬道:“gān爹!你一大早爬起来,茶也不喝,脸也不洗,事情也不做,就坐在大门口骂我计chūn哥,这是为了什么?”周世良一时大意,对她说了实话,是骂计chūn的。现在让jú芬连驳带问,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瞎!你哥哥离开了我,有些不听话。你不要问了,问得我心里很难受。”
jú芬究竟是个小孩子,看看世良的颜色不好,就不敢追着向下问了。但是这样看起来,自己疑心世良发愁为的是计chūn,这一猜完全猜着了。有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够不问?当时在街上站了一会,想得了一句话了,便道:“gān爹!我给你去倒一碗茶喝罢。”说着这话,人就向屋里走了来。
这时,倪洪氏正在灶口里烧水呢。jú芬牵了倪洪氏一只衣袖,将她拉到卧室里来。于是把刚才所看到的事,从头至尾,告诉倪洪氏听了。因道:“你想想看,这能说是一点事情没有吗?”
倪洪氏仔细想着,果然的;若没有事故,世良不会这样怀恨的。于是走到前面店房里来,叫道:“周老板!天色大亮了,买卖快要上门啦!你还不进来作货吗?”世良这才一手拿了旱烟袋,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懒懒地走进了屋子来。向倪洪氏苦笑着道:“把你娘儿两个吵了起来,倒让你们不能睡觉。”
倪洪氏道:“我帮着你老少两个把店房里事情弄清楚罢。小四子!你下铺门。周老板!你来冲浆。我和jú芬替你包豆gān,先包出一批货来再说。”世良还不曾做声,小四子听说有人帮忙,首先就高兴起来,立刻卷了袖子,就去开铺门。那锅里的豆浆,正烧得热气腾腾的,向半空里喷腾着。
一个勤俭为本的人,看了工作当前,却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由锅里舀出浆来,向大缸里冲将下去。在大家这样忙于工作的时候,也就把各人的心事,放到一边,一直把早上这一批买卖混过去了。
倪洪氏就向周世良道:“你心里想宽一点罢!何必一个人生闷气呢?”世良一想,倪家母女,总算不错,自己怎能够过拂人家的好意。只得带了旱烟袋,跟了倪洪氏到后院去了。
jú芬心想:这两个人到了一处,不免要提到今日早上的事,回头说明了,却是我多嘴,我不如避开了他们罢。因为如此,jú芬在店房里坐着,照应买卖,想不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不到一小时之久,门口来了一个邮差,将一封信高高地举起来道:“周家的快信,北平来的,快盖戳子罢。”jú芬听到,心里一机灵,恰是小四子又不在店房里,立刻跑了上前,接过快信与回执,将豆腐店的水印,盖上了一方,立刻打发邮差走了,就把快信揣在身上。当时她也不看,拿到背着人的所在,先看了个大意,大致是明白了。
到了这天晚上,就详详细细地对母亲说了。当晚母女两个人,哭了一场,并没有让周世良知道。倪洪氏不但对计chūn并没有什么怨言,而且反将jú芬劝了一顿,叫她把事情看破些。
到了次日,除了周世良之外,又多了两个愁人。世良不到后面来,倪洪氏母女也不到前面去了。这样的又混过了一天,到了这日晚上,世良结过了当日的琐账,装了一布袋烟叶,揣了一盒火柴,手扶了旱烟袋杆,就踏了一双鞋,慢慢地走到后面院子里来。他在院子里就叫道:“jú芬!你娘儿两个睡觉了没有?”倪洪氏就在屋子里答道:“没有啦!我正想到店房里去,找你谈谈呢。请进来坐罢。”
周世良走进她们正中的屋子里来,见她的卧室,已是把一个半旧的布帘子垂了下来,倪洪氏手揉擦了她的眼睛,掀着帘子走出来了。向世良笑道:“jú芬睡了,你请坐罢。”世良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天不曾见着她。”
倪洪氏也没有做声,将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世良面前,好像她预先知道有人来谈话似的,桌子正中,放了一盏罩子煤油灯,灯芯拧得大大的。倪洪氏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正着颜色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一肚子心事,为什么不和我们娘儿两个说明白了呢?自古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若跟我们说明了,我们能够替你分忧解愁,也未可知。”说着,自己牵牵怀里的衣襟,又咳嗽了两声。
周世良一看这种情形,肚子里的话,是不容再隐瞒的了。便皱了眉道:“我也没有得着计chūn的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可是又离不开身来。”倪洪氏站起来,连连摇着两下手道:“周老板!你不用着急,我比你明白得多呢。”说着,她走进房去,手上捧了一沓折好的gān净衣服,放在桌上,衣上又放了一封信,已经拆了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