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_张恨水【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世良进房之后,安顿了行李,坐在方凳上,刚要休息片刻,抬头一看,就看到那组日历浮面一张,很大的“一日”两个字,印入了他的眼帘。他想着jú芬的话,这时应该和计chūn见面了,现时却还住在这冷落的客店里呢。我这个儿子,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养大的,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他是又勤俭,又聪明的孩子,何以会变到花花公子一样呢?这里面或有点特别原因,必定要见了他,问个仔细。好在他写信回南的时候,信上曾经载明了通信地址,照着通信地址去寻他,总不会错的。火车是九点钟到站,现在应当有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候,他不会不在公寓里?趁着这黑夜无人,我去找找他看,若是先去向冯子云打听,倒显得我们父子们不和了。这样办着有理,先去看看儿子行动怎么样。我想:儿子便是有些不好,父子当面一说,他有什么错处,也就改过了。

  世良如此想着,客店里伙计送上茶水来,只倒一杯茶喝,脸也来不及洗,就出客店门来找儿子了。他是一个贫苦出身的人,凡是力量可以节省的钱,自然地就要节省下来。他在乡下作庄稼,在城里磨豆腐,走路当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北平城里这样宽平的马路,又随处有警察可以问路,他就拿着一张开了通信地址的纸条子,逐段地访问着警察,向计chūn住的公寓里寻找了来。

  他刚刚也只是走得两条街,那街半空的电线,忽然嘘嘘怪叫,呼呼哄哄,一片响声,半空中的飞沙卷着很大的làng头,阵阵地向人扑了来。不但街上的行人,东倒西歪,就是店铺屋檐下的市招和木牌,也狂舞着落到地上,原来出人不意,发起了大风了。

  世良才出客店不远,本来可以回去的,但是他急于要知道儿子的情形是怎么样,两手抱住怀里,低了头,只管向前钻,照着他固定的计划,看到街上的警士,就取出字条,向前打听路径。街上的警士,他也是人,并没有铜筋铁骨,这样大的风,如何站得住,也是躲避到人家屋檐下去。街心的电灯杆上,电灯虽然是亮着,经不得那就地卷起的风沙,变作了烟雾弥漫。在半空里,便是灯光也显着有些昏暗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面,街上的行人,决没有什么留恋,都只有各自回家,各事付与明天去办了。

  世良把目前是怎样的环境,他都忘了,还是继续地走,遇到警士,就上前去问。警士见他在这样大风沙的晚上,还要打听路径,怎能不疑心,就问他是找什么人?世良满肚皮烦闷,也隐不住,就把意思略告诉了人家。警士道:“你儿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你明天白天去找他,也还不迟!这样大的风,又是晚上,你一个生疏的远来人,哪里去乱跑,回客店去罢。”世良道:“我为了找儿子,就是刀山也要爬过去,说什么风。”说着,他别了警士又向前走。

  他由外城向里城走,正是顶头对了那刮来的西北风,他闭了眼,半蹲了身子,走两步,又向人家屋檐下躲一躲。这风也好像是特别和他为难,一阵紧似一阵,向他身上猛袭着。也是祸不单行,当他躲到人家屋檐下时,恰好屋檐下chuī来一块窗户板,不歪不斜,正对了他脑袋上直落下来。世良本来就被风chuī得七颠八倒,再让东西打着,站立不住,人就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是那能抵抗大风的汽车,一辆一辆飞跑过去。他倒在的地方,又恰是电灯不明。便有人经过,也看他不到。可怜这个千里寻儿的老人,便静静地躺在人家屋檐下。然而他哪里会知道,有辆很小的轿式汽车,呜呜地响着喇叭过去。车子里面坐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男的呢,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她紧紧地搂抱着,带了浅笑,坐在车厢里。那汽车转弯时,掀起地面上的浮土,向地上躺着的人身上,重重地盖了来。车子上的儿子,做梦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将汽车轮子敬了他父亲一阵飞土;在地上躺着的老子,做梦也想不到儿子是那样舒服,带了美女坐汽车,由身边过去。

  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两番破产(4)

  但是他终于要感谢这汽车的喇叭声,它呜呜地响着,却把世良由地上惊醒过来了。他并不因为这块窗户板上,打消了他寻儿子的心思。他扶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挣扎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辨清楚了方向,还是照着原来的计划,步步走去。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钟以后,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馆,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这样夜深,早闭门了。

  世良捶了许久的门,里面有个伙计开门出来了,问道:“这样大风还有人回来?”及至让他进门,开了电灯细看,见世良穿了破旧的布衣,满脸满身是土,便瞪了眼问道:“找什么人?”

  世良道:“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周计chūn吗?”伙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世良想了一想,看看自己的衣服,便道:“我是他家里人,由南方来的。”伙计笑道:“借钱也看时候,半夜三更,是借钱的时候吗?他出去了。”

  世良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他罢。”说着话,账房也出来了。他道:“不行!我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半夜三更,不能胡乱留下人,你回去罢。明天白天来找他也不迟。”

  世良听得四处静悄悄地,看这情形,料着公寓里是不肯留下的。拱拱手,便道:“我是周计chūn的父亲,千里迢迢,特意来寻他的。今晚刚下火车,我住在前门外小客店里,你看我迎了这样大的风,前来寻他,我是怎样地要紧。诸位!你们忍心不让我见一见吗?”伙计望了他道:“这里头更有可疑了。刚才你说是家里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他的老子了呢?”

  世良道:“这些你们不必管,让他当面来认我一认,事情就明白了。”账房点头道:“你说得是。他若是在家,我们不乐得让他出来见见,事情就解决了吗?就因为他不在家,我们才不敢留你呀。我也老实告诉你罢,他在我们这里住,是挂一个名,总是整晚不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我们都要睡觉,哪里安插你?你带了行李呢,我们还可以把你当客人,开一间屋子让你睡。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吃客寓饭,处处受着公安局gān涉的,能随便地在半夜里留下一个孤单客人吗?老人家!我和你找一辆洋车,把你送回客店去,你明日来好了。”

  世良是个懂事的人,人家这样地说了,怎样好一定赖在这里,便道:“那也好!请你带我到儿子房门外看看,我就走了。”账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为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见,只得亲自带了他到计chūn房外,把电灯扭开,让他在窗户外看着。

  世良在窗户眼里向里面张望时,chuáng上是绿绸的被,绣花枕,玻璃书橱叠着书本,衣架上挂了几件西服,样样东西jīng致极了,简直没有一样是原来的东西。因问道:“这是他的屋子吗?”账房指着房门柱上一张名片道:“你不看看,这不是周计chūn的名片吗?”世良一看果然不错,只得望着房门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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