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_张恨水【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余氏站在大门口,既不愿走到病人身边去,又受着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开了,这病人让经过的车马撞翻了,出了什么危险,自己又当怎么样子办?因之进退两难的,只管在这里呆立着。却听得常居士在屋子里面大骂道:“你们这班没良心的东西,就不怕别人道论吗?你们害病,人家给你们找医院,垫家里浇裹,公事不论怎么忙,一定也到咱们家来上两趟。他害病,你们就把他扔到胡同里去,咱们别谈什么因果报应,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邻居,人家是活菩萨,他们就不道论你们吗?我不像你们那样昧着良心,我得到病人身边去坐着。”余氏轻轻地喝道:“你嚷什么?既是搬不得,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一点?”常居士道:“我怎么拦呀?你叫了街上两个拉车的进来,你们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让搬出去,那车夫看到,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们是谋财害命呢。”

  夫妻二人争吵着,却听得胡同里面,一阵汽车声响,大概是慈善会接人的汽车来了,彼此拌嘴的声音,就不必让他们听到了。余氏一脚踏出大门外,果然见一辆有红№字的汽车停在胡同中间,车上跳下一个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问道:“你们这大门里面姓常吗?”余氏答应是的。那人道,刚才打电话去,说是有我们会里一个职员病在你们这里,这话是真吗?

  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里吗?”那人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把一个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着?”余氏道;“压根儿他就没有到我们家里去。”那人也不再也计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车去了,而且看着汽车走了,这才由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回转身来远远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这可算gān了一身汗,汽车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懒得和她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闷气。余氏道:“你别唉声叹气,犯你那档子蹩扭脾气,你想,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们家,也能这样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吗?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个闲话,我还得到柳家去,给小南一个信呢。地下有百十来个铜子,你摸起来吧。”

  说着,提起腿来就向柳岸家里去。这里的门房已经认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亲,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么事这么样子忙?今天一天,来了好几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没有什么事,我能够一天跑几趟吗?劳你驾,请你进去说一声,把我姑娘叫了出来。”

  门房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向里面通报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门房带着小南出来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这几天,真够跑的,把你们姑娘请出来了。”小南听到他向母亲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着门房。于是向母亲大了声音道:“你们总是不争气,到这里来活现眼,一天跑几趟,有什么事?”余氏道:“你这是为什么?又跟我生这么大气。”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狗眼看人低。都是这里的学生,别人的家庭来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们的家里来了人,就是门房的大嫂子了。”余氏这才明白了,是怪门房不该叫大嫂子。便笑道:“没关系,叫我们什么都可以。我是报你一个信,让你知道慈善会的汽车,已经来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里跑了去,口里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烦,这样的小事,还要来告诉我一遍。”说着话,就向后院子里面走,那位摩登音乐家王孙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荫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弦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拨了架子上的葡萄绿叶子,口里咿咿唔唔地哼着一只外国歌子。小南进来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会子跑回家去无数趟,似乎不能毫无问题吧?”小南道:“你瞧,我父亲一个朋友,几个天也不来,来了之后,一进门就躺下了,几乎是要死。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四处打电话,找汽车把他来架走,刚才我母亲来报信,说是已经把那个人架走了,我心里这才算落下了一块石头。”王孙笑道:“是你父亲的朋友吗?恐怕不是吧?”小南是靠了他站着的,把头伸到他怀里,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着头,转了眼珠向他笑道:“你gān么那样子多心?”王孙将反提着的四弦琴顺了过来,搭在他的胸口,将琴弓也放在那只手,腾出一只手,用手摸了她的头发,轻轻地,顺顺地,将鼻子尖凑到她的头发上,微微地笑着,且不做声。这个时候,恰好他们的社长柳岸走这里经过,故意地很快走过去,然后回转身来向他们笑道:“你们真过得是很亲热啊!这不能说我以前说的那些话是谣言吧?”小南笑着正想走了开来,却被王孙一手紧紧搂着,不让她走开,柳岸拍着手笑道:“别动!就这么站着,我去拿照相盒子,给你们拍一张照片。”王孙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们等着啦。”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边上向外轻轻一挥就走了。

  小南在这个歌舞团里,天天所学的,是yíndàng的歌声,肉感的舞态,同事相处,除了做那预备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所以她虽是一个社会上的低能儿,但是经了这歌舞团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练成了一个崭新思想的人物。所以这时候王孙将她搂在怀里,静等照相,她也并不以这件事为奇怪。王孙搂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许久许久,柳岸却依然不见来。小南就扯开了王孙的手,站到一边来,笑道:“你老搂着人家,回头让他们看见,又要成为笑话了。”王孙笑道;“什么笑话,咱们团里人,谁又没有笑话?”一句话未完,后面突然有个人抢着答应了道:“我没有笑话。”原来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里跳了出来。王孙道:“你冒冒失失的,跳将出来,不怕吓掉别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刚才你太舒服了,也应该吃上这样一惊的。”王孙道:“刚才是柳三爷捉弄了我们一阵子,现在你又要捉弄我们一阵子了。”楚狂却不理会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着小南的脸上来问她道:“你得说一句良心话,三爷把你俩冤到一处,紧紧地搂着,他能够得着什么?这是好意呢,还是恶意呢?”小南将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别说这个,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孙道:“老王,你可不能装傻,今天晚上,你得请我去瞧电影。”王孙笑道:“请你瞧电影,那也不要紧,为什么你说今天晚上,我就得请你呢?难道这还有个时间性吗?”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当然是有缘故的。”王孙道:“既然是有缘故的,何不说出来听听?”楚狂依然不说什么,却用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_了眼笑道:“你们别在我面前耍滑头,哼!我要告诉三爷。说你们欺侮我可怜的孩子。”楚狂笑道:“瞧这话说得多可怜啊!”他说话时,靠近了王孙站着,伸脚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孙看了楚狂那种样子,本来也就不能无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请他看一回电影,这也是小事一桩。就让他骗了,也值不了什么。若是今天晚上有什么机会,胡乱地失了,却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道:“我们就请老楚一回罢。”小南歪了脖子道:“你们去,我不爱去。”王孙一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头发,微笑道:“好妹妹,你别这样子,老是和我生气。你若老是和我生气,就弄得我茶不思,饭不想,我不知道怎么样子是好了。”说时,把身子也就扭上两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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