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的用意,便推说不懂官场规矩,不肯去。仲圃将他叫到书房里,正色道:“你为什么不去?古来雀屏she目,登门求亲,只怕不中。再说陈家这位小姐,无论你向新处说,向旧处说,都无可非议。再说,你父亲也就知道你必定执拗。在我信里曾附了一首诗,说是你再三执拗的时候,就给你看。诗在这里,你拿了看去。”他说着,打开书橱子,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诗笺,递给小秋看。那诗是:
药香差许能思我,北雁何堪再误人?儿欲求仁仁已得,不该更失这头亲。
小秋看了这诗,便想到那晚上父亲不曾责罚的一回事,捧了诗笺简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然,他是软化了,而且他也说不出不软化的一个理由来,便默然地把那诗藏在身上。这一首诗,经了一些日子,传到屈玉坚手上去。又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日子,居然传到了chūn华手上去。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三湖附近的树林,大的桔子,huáng澄澄的,在绿叶丛里垂着。小的桔子,简直是万点红星,簇拥着满树。chūn华做了少妇的装束,挽了个圆髻,身上穿的花绸夹袄,滚着红辫,两只手上,也都带上了很粗的金镯子,完全不是当年那种风度了。她大概也是久别家门,对于这些田园风景,不无留恋,因之只是在树林子下面,来回的徘徊着。这个时候,是本地人的柑桔收获期,摘桔取柚的事,都jiāo给少年妇女去办。在天高日晶的情况之下,妇女们还是穿着白色单衣,各种颜色的裤子。胸前紧紧地挂着一块蓝布围襟,把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卷得过了肘拐,她们的手,虽然有白的,也有huáng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不是粗肥结实的。她们将那粗肥的手臂,搬了一个四脚梯子放在树下,然后爬上去。梯子顶上,有一块木板,可以当了椅子坐。她们的发髻,在这些日子,总是梳得溜光,不让一根乱头发,披到脸上来。于是她们坐在梯子顶上,左手握住了枝上的桔子,右手拿了剪刀,平了桔子长蒂的所在,轻轻剪断。剪过之后,接着把桔子在脸上,轻轻地一擦。当她们剪桔子极快的时候,在脸上也擦得极快,擦过了,才向梯子上所挂的一只篾篓子里放下去。乍见的人,看了她们那样一剪一擦,总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把桔子在粉脸上这样摩擦一下?其实她们这很有用意,怕的是桔子蒂剪得不平正,突出一点来,那么,放到桔子里去,装运出口,就可以划破另一个桔子的皮,只要稍微流出一些汁水来,过得日子稍久,不难把这一篓桔子都给烂光。所以剪了桔蒂之后,立刻就在脸上试一试,是不是划肉,当然总是不划肉的。要不,一个巧手的女人,一天可以剪三千到五千桔子,假使有百分之一的桔蒂,会划着脸皮的话,一天工作下来,她的脸皮,成了画家的乱柴皱了。
chūn华在读书的日子,也喜欢跟着同村子里的女人们,到枯子林里摘桔子。也和别家不大出门来玩的姑娘一样,总得借这个机会出来玩一两天,虽然在桔子林里,有时不免碰着白面书生,那倒也无须回避,向来的规矩,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姑娘们都把出来摘桔子当作神秘而又有趣味的事。chūn华多年困守在临江城里,现在到家里来,回想着以前的事,样样都有味。到家的次日,就同着五嫂子到桔子林里来。五嫂子坐在梯子上,看到附近无人,低声道:“大姑娘,你真要打听李少爷的事,现在倒是时候,那个屈少爷由省城毕了业回来了,我昨天悄悄地和他通知了一个信,说是你回家来了。他正要打听你的消息,一会儿工夫,就要到这里来的,你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就都知道了。”chūn华昂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有脸见他?我现在不像以前了,我既是个青chūn少妇,我就应当守妇道,我当了屈少爷,只管打听一个青chūn少年的下落那成什么话?你不该约了屈少爷来!”五嫂子道:“呦!并不是我胡乱勾引你作坏人啦,原因是你只管问我,我一个不出门的妇女,又知道李少爷是到北地去贩马?是到南地去做官?所以把他约了来,再向他打听。你若是觉得不便,趁着他没来,先避开去。他来了我随便说几句言语,把他打发走了,也就完了。”
chūn华红了脸道:“五嫂子,你不用见怪,我做的事,哪里瞒得了你?虽然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但是我这一辈子,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我万万不能出面来打听了。”五嫂子看她正着脸色,恳恳切切,一个一个字吐了出来,便随着也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也是,我们做女人的有什么法子,可以拗过命去呵!那么,你请回吧。要不,他就来了。”chūn华没有答应她的话,也没有移动一步脚,两手反背在身后,靠了一棵桔子树站着,只是低了头看着地下。五嫂子道:“相公知道你出来吗?”chūn华依然望着地上,却微微地摆了两摆头。五嫂子道:“那么,师母总是知道你出来的了。”chūn华道:“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她还管我做什么?”五嫂子对她倒看了一阵,觉得她并没有怕见屈玉坚的意思,一味的催她走,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便笑道:“大姑娘,你在梯档子上坐一会儿,我要上树摘桔子去了。”chūn华微微地答应了一声请便,依然还是靠了树gān站定。五嫂子心里也就想着,这人准是又发了她那痴病,理她也找不出一句切实的话来的。如此想着,自己就爬上梯子去,开始去剪桔子。
chūn华默默地站在树下,心里头也就说不出来是惭愧,是恐惧,或者是安慰。忽然想着,我是可以尽管的问玉坚的,不怕他不把话告诉我。倘若他问起我来,我能把经过的事,老老实实告诉人家吗?等到那个时候,没有脸见人,不如自己先避开了,不去见他。心思一变,开步就向林外走。走出树林来,抬头看那天空,忽然布满了白云,平地不见了日光,同时,半空里yīn风习习,也就很有凉意,不像先前那亮晶晶的太阳照人,现在yīn暗暗的,很有些凄惨的意味。正好咿哦咿哦几声怪叫,由天空掠过去。抬头看时,可不就是一个雁阵,在yīn云惨淡之下,由北向南飞吗?最令人动心的,便是离开了那群雁,单独的剩下一只雁,随在后面,扇动着两只翅膀,仿佛飞不动似的跟着。半晌,就哇地一声叫出。这几年以来,秋天的雁,最是她听不得看不得的东西,现在看到之后,顺便地就想到了北雁南飞这句词曲。关于这句词曲的人,不定是在河南,是在直隶,然而他一定是离得很远了。我看到的这群雁,由北飞来的时候,也许他曾经看到。难道他就不因这雁而想到我?有了的确的
消息可以打听,我为什么不问问?于是望了这群去雁,直到一点黑影不见,还呆着不愿移动一下。
忽然有人叫道:“师妹,多年不见,益发地发福了。”chūn华垂下头看时,却叫心里一跳,正是屈玉坚。他不是先前在家乡读书那种样子了,身穿一件窄小的蓝呢夹袍子,先就不见了当年的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圆盖帽子,前面伸出一个舌头样的东西来,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内地也是稀少之物。他见着人,大大的和古礼相反,立刻伸手把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chūn华虽是一面在打量着他,一面也就感到了自己是不长进,还是这样一个乡下姑娘的样子,这就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玉坚见她的情形,有点受窘,只得多说两句话。便道:“先生在家吗?前几天我已经来看过先生一次,师妹还不曾回府来,现在我们是很不容易会面的了。”chūn华道:“唁!师兄,你既遇着了我,我是无法可躲。说起来惭愧死人,我哪里有脸和同学见面?”玉坚道:“笑话!多年同窗,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chūn华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师兄当然也很明白。”这句话倒说得玉坚呆了一呆,无话可答。chūn华道:“五嫂子在树林子呢,我引着你去见她吧。”说着,她便先行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