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ūn华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奥妙的想头,说起来,可也不就是奥妙的想头吗?师兄,你也有过什么奥妙的想头没有?”这一句问话,却抵制得玉坚无有话说,只好淡笑了一笑。chūn华叹口气道:“到了现在,当然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不相信有缘无缘这句话,我只相信有力无力这句话。我若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怕人家说闲话,也不怕连累父母受气,那我就做什么也不怕,做什么也称心。只是不能这样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坚听她说的话,有点过激,只管说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两拱手道:“师妹的事情,我总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师妹还有什么话问我的没有?”chūn华道:“自然是有,不过我想着,不问我也可以猜出来的,我还问什么?问明了,倒叫我更加伤心。”玉坚望着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师妹既是这样说了,我就不便再说什么。我若多说什么,岂不是让你更加伤心?我既到这里,我应当去看先生了。”chūn华向他点了两点头,不再说话,那眼眶子里两行眼泪,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拥挤着,差不多是要流了下来。玉坚怕她真个哭了出来,要和自己添下闲话,拱拱手就走了。
chūn华靠了树gān,两手向后反扶着,低了头。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见她那漆黑的发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颈子。而脖子上保持处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也就想着,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就是这样完了,实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里难过了。就在这时,树上落下一片huáng叶子,正打在chūn华脖颈子上,倒让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时,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眼泪。立刻跑近身来,掀着她围襟的衣角,要向她脸上去乱揩。chūn华推着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劝,我是两年了,没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今天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会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里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说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说我出了门的女人,倒回到娘家来哭!好不丧气,你叫我怎么办?”五嫂子这倒不说什么,自己的两行眼泪,也不解是何原故,纷纷地落了下来。红着两只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许久,她倒是bī出一句话来了。她道:“哭什么?做女人的人,总是受委屈的。”这一种不合理的论调,现在无论什么人听了,也觉得不能解释chūn华的苦闷。可是当时chūn华听了,倒非常的合适,只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劝告接受了。她既然认定了女人是该受委屈的,觉得和玉坚徒打听小秋的消息,那也是无用,自此以后,也就不再存着什么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带着一分凄惨的颜色,坐轿子回临江府婆家去了。当她上轿子的时候,对着大门外新栽下手臂粗细的两棵柳树,注目看了一会儿。她心里可就在那里想着,我下次回来,这树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这个想头,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补助,越是听父母的话,越是不得了。心里在那里暗定着,非有个十年八载,不回家了。
这一个志愿,并不是怎样难成就的。果然的,当她下次回来的时候,那手臂粗细的柳树已有了瓦钵那样粗大,只是树身那么大了,左边一棵树,枝丫全无,光秃秃的,就剩那截树身。右边一棵树枝丫去了半边。她里家那个八字门楼,不是先前那样白壁红门,配着好看。于今是一堆乱砖和残瓦,斜支了半边破门。墙的缺口地方,有一只瘦着撑出骨头来的huáng毛狗,蜷了身体在那里睡着。半壁墙上,还留着一大片白粉,上面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写着五省联军第几师几旅几团几营营本部。门口那一片菜园子,本是竹篱笆围着的,现在篱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来这菜地上没有篱笆,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妥,惟其是有两三丈残缺不全的篱笆,在空地里歪斜着,分外觉得不整齐,加上那菜地里乱撑着huáng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阳里面,被风chuī得飘dàng,有几只秋虫在里面唧咛唧咛地叫着。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来长的野草,偶然在草里面露出两棵菜蔬,但也只有枯老的叶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苋菜gān。这个园子,显然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治理过。
就在这个时候,chūn华手挽了一个破篮子,由墙缺出来,直走到菜园子里面去。另外有两个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个约莫有四岁,一个约莫有三岁,大的前面跑着,小的后面拉了衣襟,脚步跟不上,走出来,就摔了两跤。chūn华叹了一口气,依然向菜园子里走。这里有一件事让她最伤心的,便是自己最心爱的那一棵梨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连枝带gān,全倒在地上。梨树边那口井,没有了井围子,倒围了许多蓬蒿。chūn华忽然生了一种感触,一直走到对面墙边一个双开的窗户边去。这窗户里面,就是当年小秋的卧房,这一道窗户,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里如此想着,仿佛就看到一位年轻书生,在窗子口上站着,向自己点头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几岁,仿佛恢复了以前小女孩时候的模样,开步跑了起来,直奔到窗子边下去。可是当自己到了那里的时候,这就让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没有了人,而且也没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砖瓦,剩下秃立着梁柱的一个屋架子,只有后边大天井里那棵大樟树,都还存在,在樟树下撒了许多马粪。正面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两匹马,柱子边,满地是草,马就低了头,只管咀嚼着,叽咕作响。再看着前面大厅,屏门也倒了,窗户也拆了,满地铺着稻草jīng,有好些个大兵,全躺在草上。chūn华一想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们看到了,有什么举动时,自己倒脱身不得。于是立刻扭转身子,向后一缩。两个孩子,正在乱草里捉蚂蚱儿,跑到了篱笆的一边去。
chūn华丢下了蔬菜不去寻,口里喊着元仔二仔,便追出篱笆来。那两个孩子只管跑,指手舞脚地笑着,由那破墙一角转。两个孩子不见了,chūn华只好提着脚步,赶了上去。不想迎面来了一个军官,登了高腰子马靴,手提皮鞭子,大开了步子走来。那两个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军人倒是很和气,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小孩子搂抱了起来,笑着向chūn华道:“大嫂,这是你的小宝贝吗?长得多么伶俐!”chūn华不敢向前,远远地站着,手理了鬓发,微低了头道:“请你把他放下。”那军人听说,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里来的吗?以前我没有见过。”chūn华道:“今天我才回来,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这种样子,我都不认得我自己的门了。”那军人笑道:“大嫂,你不要错怪了人,这不是我们革命军gān的,以前北军在这里驻扎,就闹成了这样子的,与我们无gān呵!我们也只来了十天。”chūn华虽然饱经忧患,但是见了军人,毕竟有些胆怯,见两个孩子已经跑了过来,低着头一手牵了一个,立刻转身就走了。可是她口里却轻轻地道:“我那祖宗堂上还拴着几匹马呢,那也是北军拴的吗?”
说着话时,已到了自己家门口,那军人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没有,自己就没有理会了。她母亲宋氏,由门里迎了出来,立刻牵着孩子道:“我怎样叮嘱你,叫你不要随便的出去,你怎样又出去呢?这是党军呵,若是先前的北军,你这回出去早就吃了亏了。”chūn华道:“我真不想我们这村子,会糟到这样子,所以我一进门来,就要四周去看看。”宋氏道:“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也该让你兄弟带着你一路去。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可以照顾你一点。”说着话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提了一篮子香烛纸帛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娘。宋氏道:“chūn豪,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我记挂着你啦。”chūn豪将篮子放下,两手一拍,笑道:“我真快活,我在街上,听到国民党的党员在大街上讲演三民主义,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得着自由了。”chūn华道:“今天是爹爹的yīn寿,你不想着心里难过,还快活呢!”chūn豪道:“爹爹死了两年了,我还不能开笑容吗?那个演说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们得着自由,男女平等,谁也不能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