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胧中听得有人笑道:“家里没有人,怎么会打开房门的。把chuáng上铺盖偷去了,还不会有人知道呢?”毛三婶躺在chuáng上。身子很倦,半晌还醒不过来。因之耳朵里已经听到了,嘴里还懒于立刻答复出来。继而又听到那人道:“怎么?真没有人在家吗?”在说这话的时候,听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了窗户,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那可爱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户边,必是向屋子里张望,且不理会他,看他张望些什么?果然的,听到窗户纸上,有些拨动着的塞率声。又一会子,听得那脚步悄悄地走了开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门去的样子。她就在chuáng上问道:“是什么人进来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吗?”毛三婶口里叫着李少爷,人也就起了chuáng,跟着走出来了。她一手叉住那变成了灰色的红门帘子,一手理着披到脸腮上的头发,扶到耳朵后面去,蒙胧着两眼,向小秋看了去,见他穿了蓝宁绸的夹袍子,外套黑海绒背心,黑缎子似的头发,配上那雪白的脸子,斯斯文文的,实在可爱。怪不得chūn华姑娘那小小的年纪,见了他也就迷着了。她心里如此想着,那一只手理着头发,就不住的向耳朵后扶了去。却也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这里是不好,走开也不好,呆站着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婶笑着出了一会神,才眯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纪,倒有些不老实。”小秋红了脸道:“我……我……”毛三婶笑道:“倒是不要紧,我问你为什么在窗户眼里偷着看我?”小秋道:“我因为叫了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不知道家里头实在有人没有?所以我在窗户外面听听,并没有看。”
毛三婶也红了脸笑道:“过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没有?不过你这样早来,总有点事。”小秋道:“我以为趁早来,毛三叔总在家,打算请他。”毛三婶道:“你和他客气些什么?他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帮了我许多忙,我怎好不请请他?”毛三婶笑道:“我帮你们的忙,更多了,怎不请请我呢?”小秋怎好说是不便请,只得笑道:“我自然是应当请的,不过不晓得怎样的请法。”毛三婶且不和他说话,先抬头看了一看太阳影子,然后又偏了头侧耳听听。然后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怎样听不到学堂里念书的声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来,同学吵闹得很,所以我出来遛遛。”毛三婶将一个指头点着他道:“你现在说了真心话了,并不是特意到我们这里来的,顺便踏了进来的罢了。”小秋笑道:“本来也应当来看看毛三叔。”毛三婶道:“你何必看他,不过要来探我的消息,因为我是个妇道,不好直说罢了。其实那要什么紧,我这样一大把年纪。”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爷,你猜我现在多大年纪?”她说着话,不叉住门帘子了,靠了门框斜站着。小秋知道毛三婶在这村子里有名的,是个调皮的女人,现在她这一番态度,不知由何而发,可是自己正求着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纪小得多吗?”毛三婶chuī了一口气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岁,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岁。”
于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个老嫂子,你这小兄弟到我这里来坐坐,有什么要紧?”小秋笑着,却不好说什么。毛三婶道:“你吃过早饭了吗?”小秋道:“饭,他们同学是吃过了。我早起不愿吃那邦邦硬的蒸饭,没有吃。”毛三婶道:“饿到正午吃饭,你受得了吗?”
小秋道:“惯了,不要紧,我还在街上买有点心收着,饿了可以吃点。”毛三婶道:“你要吃软和的东西,我这里有,我做一碗芋头羹你吃好吗?还是去年秋天留下来的芋头。风一chuī,又粉又甜,做起糊来,很好吃。你愿意吃咸的,还是愿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刚起来,我向来很gān净,你看我这两只手。”说着,又将两只雪白的手,伸给他看。接着笑道:“我先梳头洗脸,身上gān净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小秋一个字不曾答复出来,毛三婶却说了这样一大串,这叫他真不好再说什么,只抢着说了几句不客气,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着,毛三婶为了我和舂华的事,她是很热心的,一向暗地里感谢她。只是今天看她这副情形,很有点不正经,她不要弄错了。现在chūn华关在家里,不能出来,虽说是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脸上不曾带得忧容的那一点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师母觉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这个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应当检点些,怎好又去招惹着毛三婶呢?他自己想了一个透彻,回到房去,就横躺在chuáng上,静静地去敛神。同学在窗子外经过,不断地说笑,却也不去理会。
狗子提了一壶开水,悄悄地进来,见他带了愁病的样子,在chuáng上横躺着,心里倒有几分明白,不觉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帐子,却是看到了他的脸色了,因问道:“狗子,你笑什么?”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爷像小姐一样,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爷,你还没有吃饭呢,给你煮两个jī蛋吃吗?”
小秋对于他这种无味的殷勤,更觉讨厌,随便答了声不用。狗子不再说话,自提了开水壶回厨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台阶石上,将一条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来清理菜叶菜根。口里唱着:“蔡明凤,坐店房,自叹自想”,正有点得那闲中趣,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叫道:“狗子哥,没上街去呀?”狗子回头看时,是毛三婶站在厨房门口。她一手扶了厨房门,一手捧了一只碗,碗上将一只菜碟子盖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酱油吗?”他口里说着,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两三回。毛三婶笑道:“难道我来了就是打抽风的吗?”狗子笑道:“自家人说话,哪里留得许多神,我是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你不要见怪。”毛三婶道:“哪个有闲工夫怪你。我这里有碗芋头羹,请你送给李少爷去吃。请你告诉李少爷,只管吃,我是洗gān净了手来做的。”狗子看她手时,可不雪白gān净吗,于是接过碗来笑道:“你怎么忽然做一碗芋头羹来给他吃。”
毛三婶道:“也是闲中说起来,李少爷早上送衣眼给我去洗,他说早上总是不吃饭,因为饭太硬了。”狗子望着,口里“哦”了一声,可是心里想着:姓李的早上不吃饭,与你什么相gān?毛三婶道:“你不要发呆,就送了去吧,还是热的,让人家趁热地吃。”狗子在筷子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就将这碗芋头羹送到小秋屋子里去。口里叫道:“李少爷快起来吃,快起来吃,这是毛三婶洗gān净了手做的芋头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