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太太却把韩妈叫来,向她商量道:“你瞧瞧,我们这孩子做出这样糊涂的事,以前也不告诉我一声。现在到金家去,那些少奶奶小姐们谁都会咬字眼儿挑是非的,叫我什么脸见人说话?你去一趟吧,我不去了。”韩妈道:“那不行啦!你去了,模模糊糊,一口咬定是没有足月生的,也没有什么。你若是不去,倒好像我们自己心虚似的,那更糟了。你为着咱们姑娘,你得去一趟。你若不去,他们那儿人多,说是孩子姥姥都不肯来,连底下人都要说闲话了。”冷太太见韩妈这样说着,虽是把理由没有说得十分充足,但是仔细一推敲起来,果然是不去更为不妙。便道:“我去一趟吧。去了我就回来,少见他们家的人也就是了。小孩子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预备,这只好买一点现成的了。”韩妈总是心疼清秋的,见冷太太不高兴,百般的解说,催着冷太太换衣服,陪着她一路上街去买东西。东西买好了,又替她雇好车到乌衣巷,这才不包围了。
冷太太也是没法,只好板着面孔前来。到了金家,见东西双栅栏门,已经关了一边。栅栏里面,从前那一大片敞地,总是停了不少的车辆,还有做车夫生意的,卖零食的,而今都没有了。一排槐树,今年倒长得绿荫荫的,依然映着那朱漆大门楼。大门楼下,摆着两排板凳,以前总是坐满了听差,今天却也未见一个人。门dòng子里空dòngdòng的,不像往日早有许多人欢迎出来。冷太太让车夫拉到门dòng边,下了车子,所有自己带来的东西,既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只得一包一包地由车子上拿下来,放在长凳上。然后给了车钱,自己一齐捧着,走了进去。看着左边门房关得铁紧,右边门房开着半掩的门,看见有个长了胡子老听差,在那里打盹。冷太太知道金家排场很大的,自己就是这样冲了进去,又怕不妥,只得先咳嗽了两声。无如那个老听差,睡得正甜,这两声斯斯文文的咳嗽可惊不醒他。冷太太没有法子,只得走到门房外,用手将门拍了几下。那老听差,一连问着谁谁谁?然后才睁开眼来。见是一位穿了裙的老年妇人,将眼(目夹)了几(目夹),当着是他注视的挣扎,然后才站起来向冷太太望着。这一下他看清楚了,是七爷的岳母,连忙上前,将冷太太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笑道:“门房里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我给你送到里头去吧。”冷太太也不知是何缘故,门房里只剩了一个人,也不便问得,就跟了他去。进到上房,人多点了,有个老妈子看见,上前来接着东西,便嚷着冷太太来了。她并不考量,就引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因为冷家贫寒,越是不敢在冷太太面前摆什么排子,早就自己掀了门帘子走出,一直到院子里来。照说,这个时候,冷太太可以和金太太道一声喜,金太太也应当如此。但是现在两人见面之后,谁也觉得这话说出有些冒昧。因之二人把正当要说的话不谈,彼此只谈着平常的应酬语,你好你好。金太太将冷太太请到了屋子里坐下以后,这才含糊地说道:“本来昨天就应当送个信去,无奈夜已深了,捶门打壁地去报信,恐怕反会让你受惊。”冷太太笑道:“倒也没什么,我家那个寒家,纵然半夜三更有人打门,我也不怕,哪里还有人光顾到舍下去了不成吗?今天你派陈二姐到我那里去了,我听说了,比你还要加倍的欢喜,因为我总算又看见一层人了。”金太太笑道:“我现在还是三个小孙子,也不见得就嫌着多啦。”于是哈哈一阵笑。冷太太站起来笑道:“我要去看看你这不嫌多的孙子,回头咱们再长谈。”金太太便吩咐陈二姐陪了她去,好让母女谈话。
陈二姐引着冷太太到清秋这院子里来,一进院子门,就听到呱呱一阵小孩子哭声。她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触,心想,自己当年生清秋的日子,仿佛还在目前,转眼之间,清秋又添孩子了,人生是这样地容易过去,不由人不悲感。好在这个观念,就只片刻的工夫。一脚踏进了清秋的卧室门,见清秋躺在chuáng上,她先是很难为情的样子,叫了一声妈。那个“妈”字,也只好站在面前的人听见罢了。冷太太走到chuáng前,握了清秋一只手,低声问道:“我今天才知道,你事先怎不和我说一声哩?”清秋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可说?沉默了许久,才说一句道:“我也不知道有这样快的。”说着这话可就低了头。冷太太看这情形,这些话大可不必追求下去了,便笑道:“孩子呢?我看看。”清秋这才转了笑容,在被里头将小孩子抱了出来,冷太太一抱过来,这小孩正好睁开着一双小眼,满屋子张望。看那小脸蛋儿,虽然像燕西,这一双小眼睛,可很像清秋。究竟是一个血统传下来的人,冷太太想着,也是自己一点骨肉;这一个“爱”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然会发生出来。看了孩子头上,那一头的蓬松的胎发,红红的脸蛋儿,便想到了从前在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也是这个样子。于是在小孩子脸上,就接了两个吻。清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自己母亲,对于这个孩子存一种什么观念,就怕母亲要把他当一个不屑之物来看待。现在见母亲对孩子连亲了几个吻,这正是表示她很爱这外孙子了,母亲既爱外孙,对于自己女儿,更不能有什么问题的。因之冷太太这几个吻,比吻在她自己脸上,还要心里舒服许多了,也就笑嘻嘻地望着她母亲。冷太太又将孩子看了一看道:“这倒很像他爸爸,什么都可跟着爸爸,只有他爸爸那样地会用钱,可不能跟着望下学。”清秋笑道:“不能跟他爸爸学的事情太多了,他若是也像他爸爸那样会用钱,用着一直到自己添孩子,那倒也是不坏的事情呢。”
正说到这里,有玉芬的女仆,在外屋子喊着七少奶奶。清秋道:“田妈,大概是你三少奶奶要那个酒jīng炉子吧?你拿去吧,我们的这一个已经拾掇好了。”那个田妈走进房来,望了冷太太一望,在旁边茶几上,拿着酒jīng炉子就走了。金家的规矩,亲戚来了,男女仆役们都要取十分恭敬态度的。清秋见田妈对自己母亲简直不理会,很有点不高兴,便道:“这个老妈子,也太不懂礼节了,不请安罢了,问句好,也不要什么紧?”冷太太笑道:“你到这儿来做少奶奶有多久?就讲这些了。她不理会也好,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不大来,来了,又不能十块八块地赏给下人,要人家恭维一阵,自己伸不出手来,也就怪难为情的。不如两免了,倒也是好。”她母女俩如此说着,那个田妈恰是没有去远,句句听得清楚。她虽不敢显然地向他们提出什么抗议,然而她可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对着窗子,瞪了一眼。接上她把那雷公脸式的下巴,向着窗子里一翘。在她这表示之间,以为要我恭维你这样的穷鬼,你也配!她不做声,可就极愤恨地走了。冷太太和清秋,都是随话答话,哪里会注意到这一点上去?当时谈了一些家常,冷太太又告诉清秋一些产后保重之道,并约了过一两天,再来看她。因许久不曾看到燕西,便问道:“我们这位姑爷,总是这样大忙特忙,怎么也不去看看我呢?”清秋有一肚子的话,都想说出来,既而一想,说出来也是多让一个人烦恼,便随口答道:“他也是忙一点。”冷太太道:“哦!他忙一点,我们姑爷现在有了差事了吗?”清秋道:“现时在服中,他怎么能就事?”冷太太道:“那大概是上学了,他不是常说要出洋吗?”清秋道:“他在家里温习功课呢。”冷太太一想,这就是姑爷不对,在家里温习功课,丈母娘来了,为什么也不来打个照面?但是这话对清秋说是无益,叮咛了两句,复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便留着她多坐一会儿,吃了晚饭再走。冷太太说是家中离不开人,早点回去好。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是不爱在礼节上周旋的,她要走也不勉qiáng,便说:“以后希望常来,清秋一个月内不能回去,可以多来看她两次。”冷太太笑道:“亲母是多儿多女的人,我就不来看她,也是放心的了。”于是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