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走出了外院门,恰是顶头碰见燕西,不但是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个白莲花。冷太太并不认得白莲花,但是看她那样装束入时,极长的红色的旗袍,极细的腰身和袖子,又是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两边扭。这绝不是金家亲戚朋友,人家丧事未久,到人家里来,不应穿得这样艳丽。同时燕西看到了冷太太,也不知何故,突然向后一缩,退了两步,而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变了颜色,这里面更有文章了。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闹惯了的,说明了,也不见得改过来,徒然让他怀恨,只当不知道。便先笑着叫了一声姑爷,道:“我回去了,明后天我还来呢。”燕西本来想说一句伯母来了吗,怎么就回去?于是当面的应酬话就过去了。现在冷太太自己先说要回去,只得改口道:“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谈谈,坐一会儿不好吗?”冷太太道:“你有什么话谈,明天到我家里去吧,我也许后天来。”燕西道:“好好!我明天就来。”他竟自向他书房里走了。白莲花跟着到了他书房里,一顿脚笑道:“糟糕,一进来,就遇到你们家亲戚,背后准得骂我穿这一身红。你叫她伯母,她是你什么人?”燕西笑道:“你真问得奇怪,明知我叫她伯母,怎么又问是我什么人呢?”白莲花道:“不是那样说,伯母这种称呼很普通的,只要是年长些的,都可以叫伯母。还有些人叫丈母娘做伯母的呢。”燕西笑道:“不能够吧?譬如你母亲,我就没有叫过伯母。”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这样无味的便宜,讨来有什么好?”燕西笑道:“这是无味的便宜吗?你想,我们这点关系……”白莲花皱眉道:“别提了,你这儿人多,让人家听去了,我有什么意思?你想,我母亲那一块料,凭哪一点可以做你的丈母娘?你不是说拿一点东西就走吗?快去拿吧,别让我老等了。”燕西道:“我就去拿,你就在我屋子里等一会儿,门的暗锁眼里,插着有钥匙,你若是再怕人撞着,可以把门先锁上,等我来叫门你再开。”说着,一人向自己院子里来。
一进房,见清秋睡着,面朝里,一点动静没有。心中倒是一喜,拿了钥匙在手,便去开箱子。清秋原是醒的,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老妈子进来拿什么,便没有去留意。及至听到箱子上的钥匙有发动声,不免吓了一跳,口里问着是谁?转过身来。燕西倒不能含糊,便笑道:“我没有零钱用了,进来拿点钱用。”清秋道:“我也知道的,你不是要钱用是不会进来的。”燕西一边开着箱子,一边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吧?我进来就是拿钱吗?早上我进来一趟,上午我也进来一趟,这都不是拿钱吧?”清秋笑道:“了不得!你进来两次了。钱是你名分下应得的,你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与我什么相gān?反正也就是那些钱,今天也拿,明天也拿,拿完了你也就没事了。不过现在你这儿还有一个小的,你还顾他不顾呢?多少留点给他花吧。”燕西道:“你这人也太啰嗦了,我进来拿一回钱,你就说上许多话。难道我这钱放到了箱子里去,就是不许动用的?你的意思,我就只靠这些钱来用,不能做一点别的事吗?”清秋道:“我不敢这样说你,但是像你这样子用,恐怕挣钱有些不够花吧?据我看,你现在花钱,比父亲在日,阔过去三倍四倍还不止哩。譬如一个月用一千,要找一个月挣一千的事,不容易吧?现在你一个月用的数目是多少?大概你自己知道,用不着我来说了。”燕西本拿了五百块钱钞票到手上的,听到清秋这一篇话,心想,挣五百块钱送到箱子里来,果然是不容易。如此一想,手就软了。清秋躺在chuáng上,反正总是不做声,你拿也好,不拿也好,看破了这钱总是留不住的,随他花费去。燕西一看清秋侧身望着,却是不做声,好像听凭自己胡拿似的。这样一来,倒更觉得不便漠视人家,便将五百减去一半,只拿二百五在手。他又有点后悔了,答应了白莲花姊妹给她买许多东西,若只拿二百五十块钱去,东西买不全,那多么寒碜!这是不必考量的,还是多带一些在身上的好。宁可带而不用,却不可临时缺了款。如此想着,他依然又开了箱子,把放下那二百五十块钱的钞票,重新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地就向袋里一塞,那意思自然是不肯让清秋知道。但是他这种要拿又止,止而复拿的样子,清秋怎能不猜个十分透彻?却向他微笑了一笑,同时,好像头也在枕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头一微笑,好像是说你的心事我已经知道了。燕西笑问道:“你笑什么?我也是不得已,有几笔款子非用不可。今天拿了,以后我就不会拿什么钱了。”清秋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管你拿多少,又不是我的钱,你何必对我表白什么呢?快点出去吧,大概朋友还等着你呢,你不必为着敷衍我,把人家等急了。”燕西听她这话,不由得心里扑腾跳上了一下,脸一红道:“我这钱又不是马上就花。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我?你为什么这样多心?”清秋向着他又点了一点头,加上一个微笑。燕西对于她这一笑,自己也不知道是甜是苦,也就对她微微一笑,拿着钱,很匆忙地就走出来了。
到了书房里,白莲花果然将屋门紧紧闭住,燕西告诉一声我来了,她并不忙着开门,先埋怨着道:“你来了,别忙呀,和少奶奶慢慢地办完jiāo涉再说吧。我们拘禁三点钟两点钟,那又算什么?”说着,将门锁剥落一声开了,钥匙向桌上一抛,人就板着脸坐在一边。燕西握了她的手笑道:“对不住!我不是成心。遇到我母亲,叫住我说几句话。你想,我能不听着吗?我自己也好像没有耽误多少时候,可不知道去了许久哩。得啦,我正式给你道歉。”说着和她笑着一点头。白莲花将嘴向他一撇,笑着道:“除了送你‘没出息’三个字,也就没什么别的可说了。”燕西笑道:“那就走吧,别让令妹在家里又等着发急。我一个人回家来一趟,倒惹得两个人着急,这可是我的不对了。”说着,携了白莲花的手,就向外面跑。燕西因为家里的汽车没有开,却偷偷地把旧汽车夫找回来一个,又自己买着汽油,一天到晚地坐着。所以出起门来,很是方便,比从前大家抢着要汽车,反觉现在舒服多了。他和白莲花坐了汽车,一路向李家而来。这里一条路,走得是更熟了。下车之后,一直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拿了一根长带子,站在屋子中间,带唱带舞地练习着。因笑道:“还好,还好,这样子她倒是没有等得着急呢。”上前用手拍了拍白玉花的肩膀,笑着问她:“着急不着急?”白玉花回转头来,对他瞟了一眼道:“七爷,你gān吗总是不能正正经经的,一进门就动手动脚?”燕西笑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彼此摸了一下子,这也不算什么,gān吗瞪眼?”李大娘听见这话,由屋子里笑了出来说道:“哟!七爷,谁有那么大胆,敢对着七爷瞪着眼呢?玉花你怎么着,敢和七爷开玩笑?”她笑着迎到面前来,就伸了手道:“七爷,我给你接住帽子,宽宽外衣,请到屋子里坐吧。”燕西只得拿下帽子jiāo给了李大娘,一面笑着脱下了马褂,就跟她走进了白莲花屋子里去。白莲花握了燕西的手,一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白玉花原是不大高兴的,一见李大娘一张脸迎着燕西说话,心里已经有些转动了,及至燕西走进屋子来,看到他穿的长衣服里,腰上有一个包微拱起来,分明是口袋里盛满了钞票,这一进房来,就要开发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饭要上桌的时候,去得罪厨子?便也笑着跟进来道:“七爷,我和你闹着玩儿,你还生气吗?”说着话,也就挤到燕西一块儿来坐着,伸着手握了燕西的手,将头靠住了他的肩膀,身子是紧叠着身子。燕西本来就无所用心,倒是李大娘一阵胡巴结,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白玉花又是一阵亲热,倒反而疑惑起来,心想,今天他们为什么有些态度失常,难道对我有什么新举动吗?既是有新举动,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如此一想,态度便持重起来。他这一持重,李氏母女三人怕他不满,更是加倍地恭维了。燕西先虽觉得讨厌,后来李大娘走了,就剩李氏姊妹在一旁恭维,这就很乐意。过了一会儿,白莲花又不知道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开去,就剩白玉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