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金家有一点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现时玉芬自己要忙着自己的事,不像以前的闲身子和她不时通电话,因之金家闹到快大了结了,她还不知道。总拗着那一股子劲,非燕西向她陪着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来,她知道这事再闹下去,非决裂不可。像燕西这样的男子,朋友当中未尝找不着第二个,只是在许多人面前表示过,自己已把燕西夺回来了,如燕西依然不来相就,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够,于面子上很是不好看。只得先打一个电话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气。玉芬因为得着金太太由西山带回书信来的消息,也由新居赶回乌衣巷来。秀珠随后又打电话到乌衣巷来。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经知道他是和秀珠恼了。这时秀珠打了电话来,自己很不愿意再从中吃夹板风味。不过秀珠这个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着电话,将自己的家事,告诉了她一遍。说完之后,她就叹一口气道:“你瞧,家里闹到这种样子,惨是不惨?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是整天的发愁呢。”秀珠听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话,心里倒是一动,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经有了办法了。这样想着,在电话里就答道:“原来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连说“那也好”两句,是含有意义的。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便道:“我一两天内来看你,再细谈吧。”秀珠也不好怎样谈到燕西头上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许久,觉得燕西和秀珠真决裂的话,自己在事实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对于这一层,最好维持着,宁可让秀珠厌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对秀珠做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着,看到燕西到书房里去了,也就借着张望屋子,顺步走了来。推开门,伸头向屋子里看着道:“哟!这屋子里东西,并没有收拾呢。”燕西道:“进来坐坐吧,现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进来,燕西果然让她坐着,还亲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规矩起来了,很好,你总算达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声道:“有钱,谁也可以出洋,算什么稀奇?又算得了什么目的?现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国家的油,回国以后,问问他们给国家做了什么?不过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脸上镀一道金罢了,我不做那样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说这些话做什么?我又不弄官费出洋。”燕西也觉刚才这些话,有点无的放矢,便笑道:“你别多心,我并不说哪一个。”玉芬也只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很明白,他这些话都是说秀珠的。就用闲话,把这事来扯开,因道:“你现在要出远门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了。这在我应该请请你。哪个日子得空,请你自己定个时间吧。”燕西道:“这就不敢当。我这样出洋,和亡命逃难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可庆幸的?别的我不要求你,请你替我小小地办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话,不必告诉白秀珠小姐。”玉芬听到他忽然用很客气的话,称呼起来,本来应当问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着气的,不如含糊过去,倒可以省了许多是非。便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还怕扰她一顿吗?”燕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和她恼了。”玉芬道:“为着什么呢?”燕西道:“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伺候她了。”说着,将头一摇。玉芬觉得他的话越来越重,这当然无周旋之余地。红了脸默坐了一会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气头上,我不说了。说拧了,你又会跟我生气。”燕西连说:“何至于。”但是玉芬已经出门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间,只有玉芬这个人是双方可以拉拢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来,燕西是无所留恋了,秀珠也不屑再来将就他,于是就越闹越拧。结果彼此的消息,就这么断绝了。
第一百一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chuī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们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吧。”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地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huáng之色,表现着老人jīng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发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吧,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chuáng,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地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吧,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哪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jīng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像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gān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jīng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发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qiáng。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像做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jīng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做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做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做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jī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声好吧。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jī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