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gān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jī蛋。而且那jī蛋还做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做一碗jī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jī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的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吧。”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吧。”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像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吧。”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qiáng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么,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吧。”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吧,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于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做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像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像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去,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huáng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怦怦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吧,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她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索性罢了。
光yīn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地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吧。”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吧,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