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秋香看他那神气,也止住了笑,忙问是什么事情?玉儿笑道:“快去吧,四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啊哟!还有一个小姑娘,和洋娃娃一般,真好玩。太太屋里,现在挤满了人了。”燕西听说是这么一件事,笑道:“这也大惊小怪,弄人一跳,怎么没有电报来呢?”玉儿道:“四小姐说,让咱们猜不到她什么时候到,到了家好让大家出乎意外的一乐呢。”燕西听说,也不和秋香再说二句话,转身就跑。秋香叫道:“七爷七爷,别跑呀,你这桌上的支票,不收起来吗?”燕西走得远了,回转头来说道:“不要紧的。要不你把纸盒子里钥匙拿着,开了抽屉,把支票放进去,将暗锁锁上,那就……”带说带走,以下的话,已听不见了。燕西走到母亲房里,果然看见满屋子是人,金太太手上抱着一个浑身穿白色西服的小女孩,满面是笑容。他四姐道之和四姐夫刘守华,被大家团团围住,正在说笑呢。刘守华一见燕西,连忙抢前一步,握着燕西的手,从头上一看。笑道:“七弟还是这样,一点没有见老。”燕西笑道:“多大年纪的人?就说老了。我看四姐夫倒是黑了些。”刘守华道:“旅行的人,当然没有在家里的人舒服,怎样不黑呢?”道之也走过来笑道:“你猜我为什么今天赶回来了?”燕西道:“那我怎么知道呢?”刘守华道:“你四姐说你是后天的十八岁,赶回来给你做寿呢。”燕西笑道:“家里人忘了,远路人倒记得。谢谢,谢谢!”润之道:“你这话得说清楚,我们刚才还说要送你的寿礼呢,怎样说是忘了?”燕西道:“也没有敢说你呀!”润之道:“你说谁呢?”燕西不解说一番倒也罢了,一解说之后,一看屋里坐的人,都是不敢得罪的,竟不知说哪一个好?笑道:“反正有人忘了的,这何必追问呢?生日这件事,不但别的人忘记,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记。所以我说家里人忘了,那也是有的。”润之道:“叫你指谁忘了?你指不出人来,却又一定要说有人忘了,可见你是信口开河。”梅丽正靠着金太太坐,在逗着那个小外甥儿玩,见燕西受窘,笑道:“忘是有人忘了的。别人我不知道,把我自己说,就是刚才四姐提起,我才想起来了。这样说,我就是一个忘了的。”润之笑道:“他待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替他解围?让他受窘,看他以后还胡说不胡说?”道之道:“八妹倒还是这样心地忠厚,要老是这样就好。”燕西道:“梅丽,你听听,老实人有好处不是?这就得着好的批评了。”金太太道:“你既然知道老实好,你为什么不老实呢?”这一说,通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大家笑定,燕西道:“说了半天,四姐带了些什么物事给我们,还没有看见!我想一定不少。”道之道:“这可对不住,我什么也没带。我一进门,先就声明了。因为你没听见,我不妨再说一句,现在国里头,不是抵制日货吗?连我们三个人从日本来,都犯着很大的嫌疑,我还好意思带许多日本东西吗?你们若嫌我省钱,我可以买别的东西送给你们。”梅丽道:“我们要的是你带来的东西,若是要你到了北京买东西补送,也就没有理由了。”道之道:“你也是戴不得高帽子的人,说你老实,你就越发老实了。”这一说,大家又笑了。他们手足相逢,足足说笑了半天。金太太已经吩咐人打扫了两间屋,让道之夫妇居住。
原来刘守华,他是在日本当领事,现在部里下了命令,调部任用。夫妇初次到京,还不曾看下住宅,暂且在金宅住下。刘守华另外还有一位日本姨太太也同来了。这日妇叫明川樱子,原是在刘家当下女的,日子一久,就和主人发生了爱情。道之因为樱子没有什么脾气,殷勤伺候,抹不下面子把她辞了,也就由他们去。后来守华在夫人相当谅解之下,就讨了樱子做姨太太。这次守华夫妇回国,樱子自然是跟着来。一来,到中国来做姨太太,比在日本当下女总qiáng得多。二来,这也合于日本的殖民政策。但守华很怕岳丈岳母,一到岳家,不便一路把姨太太带进门。所以在车站下车之后,樱子带着一部行李,到日本旅馆沧海馆去了。道之和丈夫的感情,本来很好,他既不敢明目张胆地闹,道之也就不便一定揭穿他的黑幕,所以金家并没有人知道。
过了一天,已经是燕西的生日。这是金家的规矩,整寿是做九不做十。燕西的二十岁,本要在明年做,因为燕西明年有出洋的消息,所以再提前一年。金太太先一天就吩咐厨房里办了一餐面席,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面。这里最高兴的,自然算一班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只愁找不到热闹事。所以一大清早,秋香约着小兰、小玉换了衣服,就来给燕西拜寿。走到燕西书房外边,只见金荣正拿着一个jī毛掸,反手带着门,从门里面出来。他早就笑道:“三位姑娘真早,这时候就来拜寿了。七爷还没起来,睡得香着哩。”小兰跟着金太太,向来守规矩的,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我们是有事,来瞧瞧七爷起来没有?谁说拜寿呢?”说毕转身走了。金家算是吸点西洋文明人家,磕头礼早已免除。所以燕西这天不用去和父母行礼,平辈也没有什么人说道贺。不过是大家纷纷地备着礼物,送到燕西这儿来。虽然三个姐姐,三个嫂嫂,都送了支票,因为面子上不能不点缀,所以他们又另外买了些礼物送来。这其间有送文房用品的,有送化妆品的,有送绸料的,有送食物的。金铨自己也赐了燕西一个瑞士表,这是叫他爱惜时间的意思。金太太赐了一套西装,二姨太和翠姨,也是一人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二姨太另外送了一支自来水笔,翠姨送了十四盒仿古信笺,都是算上人含一点教训的意思。这其间只有梅丽的东西,送的最合适。乃是一柄凡呵零,两打外国电影明星的大相片。所有送的东西,不是盒子盛着,便是纸包着,外面依着燕西关系,写了“弱冠纪念”的字样,下款有写赐的,有写赠的,有写献的。金荣把两张写字台并拢一处,礼物全摆在上面。燕西没有起来,两张写字台上的东西,已经摆满了,按照辈分,一层一层地排列着。另外有秋香几个人送的桂花盆景,共有三十多盆,全在屋外走廊的栏杆上。另外是金荣、李升几个亲听差的意思,给走廊四周,挂上万国旗和着十锦绸带,虽非十分华丽,这几间屋子倒也弄得花团锦簇。
睡到十点钟,燕西一翻身醒了,忽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按着被头对空气嗅了一嗅,正是桂花香。这就知道他们的礼,已经送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也来不及穿衣服,顺手摸了一条俄国毯子,披在肩上,便趿着鞋,到外面屋子里来看礼物。正在这个时候,玉芬也到里面来看礼物。一见之下,笑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可要形容出一句好话来。”燕西道:“不用形容,我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我像一个洋车夫呢?”玉芬道:“别顽皮了。刚起来,穿上衣服吧,不然,可就要受冻了。我给你叫听差的,快快地穿起来,我们好一块儿吃面去。”说时,给燕西按上铃,金荣便进来送洗脸水。金荣看见,也是好笑。燕西让玉芬坐在外面屋子里,自己就赶紧洗脸穿衣服。穿好衣服,依着燕西,还要喝口茶才走。玉芬道:“走吧,走吧,到饭厅里吃面去,好些个人在那里等着寿星老呢。要茶到那里喝去。”燕西道:“吃面太早吧?我刚才起来呢。”玉芬道:“哪里依得你?是刚起来,若是你三点钟起来呢,那也算早吗?”燕西被她催不过,只得跟着她去。原来金家的规矩,平常各人在各院子里吃饭,遇到喜庆和年节的家宴,就在大饭厅里吃饭。今天因为是燕西的生日,所以大家又在大饭厅集合,连多日不见的凤举,也在饭厅上。大家一见燕西,就笑道:“啊哟!寿星公来了。”燕西一时忘乎所以,举着双手,对大家一阵拱揖。口里连连说道:“恭喜恭喜。”慧厂道:“怎么一回事?你倒对我们恭喜起来?我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呢?”这一说,大家都乐了。翠姨正邻近慧厂座位,轻轻地笑道:“这是彩头呀,怎么不知道?”说着,对隔坐的佩芳,望了一眼。笑道:“这里就是你们两人可以受这句话。”慧厂笑道:“大庭广众之中,怎么说起这话?而且也扯不上。”这边佩芳见他们指指点点说笑,因问道:“你们说我什么?这也是一个小小寿堂,可别乱开玩笑。”她的心里,倒以为是指着凤举和自己不说话的事。玉芬也怕说僵了,大家老大不方便。便笑道:“我们的寿礼都送了,下午也该是寿公招待我们。我们得先请寿公宣布有些什么玩意儿?”燕西道:“还是那一班魔术。不过有几位朋友送一班杂耍,或者是几出坤班戏,我都没有敢答应。”说时,可就望着金太太。金太太道:“杂耍罢了,贫嘴贫舌的,怕你父亲不愿意。倒是唱两出文戏,大家消遣消遣,倒没有什么。”燕西道:“既是这样说,若是爸爸怪了下来,可是妈担着这个责任。”原来这饭厅上,只有金铨一人没在座。金太太虽答应了,金铨是否答应?尚不可知。所以燕西就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