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笑道:“怎么着?我说的话还不能做主吗?”大家听说母亲做了主,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大家立即说笑起来。玉芬道:“这坤角里面有唱得好的吗?我要听一出《玉堂chūn》。”梅丽道:“那有什么意思?她跪在那儿唱,听得人腻死了。我上回瞧过一出戏,一个丫头冒充了小姐,做了状元夫人。那个员外见了人叫着饭,叫他劝和他不劝和,一说吃jī丝面他就来了。还有那状元的老太爷,画着方块子的花脸,拿扁担当拐棍。还有……”她本在二姨太太一处,二姨太道:“乱七八糟,闹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还有呢,你就别说了,越说人家越糊涂。”金太太笑道:“你别说她胡扯,倒是有这出戏。我也在哪里听过一回,把肚子都笑痛了。那出戏叫什么何宝珠。”二姨太道:“那不像戏词,倒很像一个人的名字了。问问咱们戏博士准知道。”玉芬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叫《何珠配》。”佩芳正用筷子夹了一叉肉松要吃,于是便用手上筷子点着玉芬道:“你瞧她,自负为戏博士。”这时恰好秋香送了一碟玫瑰蚕豆酱到这桌上来。见佩芳夹了一筷肉松伸过来,忙在桌上拿一个酱碟子,上前接着。笑道:“谢谢大少奶奶,可是我们那桌上也有呢。”当时大家不觉得,后来一想,秋香是误会了,大家便一阵哄堂大笑。这样一来,倒弄得秋香不好意思,呆呆地站在人丛中。还是玉芬笑道:“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过去。”秋香臊成一张红脸,只得垂着头走了。凤举也笑道:“不用得要听滑稽戏了,这就是很好的滑稽戏哩。”佩芳听说,对凤举瞟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燕西很解事,便插嘴道:“既然是大家愿听开耍笑的戏,我就多邀几个小丑儿。”玉芬道:“那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好好儿邀两位会唱的,咱们静静听他几出戏。”金太太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经不了大事,一点芝麻似的小问题,办还没有办,就这样胡闹起来。”燕西笑道:“这也总应该先议好,然后定了什么戏,人家好带什么行头。”金太太道:“现在吃着面呢,吃完了面,再来商议,也不迟呀。”燕西道:“是真的,快点吃面,吃了面到我那里去开紧急会议,有愿列席的我一律招待。”佩芳笑道:“得了吧,又不是什么好角儿?还要这样郑而重之地去斟酌。说的gān脆,就让我们的戏博士去做戏提调,由她分配得了,谁愿意听什么戏,她准知道,她分配得好好的就成了。”玉芬道:“戏提调谈何容易?就是要分配戏,先就该知道有什么角儿?他是什么戏拿手?又和谁能够配戏?哪里就能依我们爱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哩?点了戏,他们唱不好,那也是枉然。”
佩芳笑道:“这究竟是戏博士,你看她说的话就很内行。”燕西笑道:“要这样说,连她也jiāo不出卷来。他们送戏的人,就没有告诉我,是什么角儿?但是这里面有两个坤戏迷,人很熟,好角儿总不会漏了。”说着,又笑了一笑,对金太太道:“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咱们票两出戏玩玩,成不成?”金太太笑道:“你不要出乖露丑了,你几时学会了唱戏?”玉芬道:“我知道,不是老七票,有一个人嗓子痒哩。”说时,可就望着鹏振。鹏振面已吃完了,老妈子送上手巾,擦了一把脸。一面擦脸,一面摆着脑袋,左脚的脚尖,便不住地在地上点板。玉芬望着他,他并不知道。佩芳笑道:“这人发了迷了,看他这样子,恐怕等不及到晚上呢。”鹏振才说道:“是说我吗?票一出就票一出,让你们瞧瞧,三爷的戏,可是不错。”玉芬道:“不要chuī了。我瞧过你的,唱《武家坡》都会把调忘了,还说别的呢。”鹏振笑道:“你是瞧不起我。可是我对这个戏博士也不敢十分恭维。要不,今天晚上,咱们把脸一抹,来他一出《武家坡》瞧瞧。”这一说,大家就起哄起来。本来面已吃了,于是大家都围着玉芬,怂恿她和鹏振合串。玉芬本来加入一个霓裳雅会,那里面全是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四样合组的票友班,常常自己彩排着玩。不过玉芬因为那里面混子太多,不大常去,也不敢把她们往家里引。所以家里至多只听她唱的不坏,可没有见她表演什么。现在鹏振一提,引起大家好奇的心,就都来怂恿她了。玉芬被大家怂恿得心动了,笑道:“你们真是要我唱,我唱一出《女起解》吧。”大家见她自己答应了,越发鼓动她,说是要唱就唱一出合演的。而且今天是有人做生日,唱《女起解》那种戏,也不大吉利。玉芬笑道:“《武家坡》这个戏,倒没有什么难,但是我没有行头。而且没有……”玉芬这句话没说完,燕西抢着说道:“有有有,只要你肯唱戏,无论什么行头我都可以借得到,我们就此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了。”大家闹了一阵,唱戏的事,就算办定了。
下午这一餐酒,原来是定在饭厅上吃的。现在要唱戏,便只好移到大客厅去了。这大厅一楼一底,上面是跳舞厅,下面正有一个小台。遇到小堂会,或有什么演说会,都可以在这里举行。今天唱戏,并没有什么外客,这里正好举行。只燕西对听差吩咐一句,他们都是好事的,早是七手八脚,将大客厅铺张起来。金家这种人家,他们的亲戚朋友家里当然都有电话,这消息一传出去,大家都不便不送礼,到了下午三点钟,竟有二三十份寿礼送来。金铨先还不愿意家里大闹,后来一看这样子,成了骑虎之势,也只得由他们闹去。家里人大闹,燕西倒显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拿了一本书,坐在走廊的栏杆上,闲看桂花。正在这个当儿,白秀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面两个老妈子,捧了两大包东西,跟着走来。秀珠见他手上拿着书,便笑道:“平常不拿书本,该休息的日子,这又用起功来了。”燕西笑道:“我在家里,是不知道做哪一样事好,要出去呢,人家又会说我有意避寿,反而觉得无聊,所以我就拿了一本书在这里看。你来得很好,咱们谈谈吧。”秀珠对两个老妈子点一点头,她们就把捧着的东西,一齐送到燕西屋子里去。秀珠一看,两张写字台上面摆了东西,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便笑道:“哎哟!全是好东西,让好的寿礼比下去了,不拿出去也罢。”燕西答道:“只是你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珍贵的,我是完全拜领。”秀珠听说,瞟了燕西一眼,笑道:“这话真的吗?我这些包的东西,全是jī毛,你也当珍贵东西吗?”燕西笑道:“当然的,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何况你送的是jī毛,比鹅毛更值钱呢。”秀珠道:“jī毛比鹅毛值钱?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燕西笑道:“因为经过美人的手,所以就值钱了。”秀珠道:“可没有经过我的手呢。”说着,把嘴对两个老妈子一努,笑道:“全是她们一手包办的。”她一说不要紧,倒把两个老妈子的脸,臊得通红。秀珠抿嘴一笑,自己上前,把那些东西打开,一样样拿出,陈设在桌上。原来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共计一个雨过天青瓷的笔筒,一个鹅红瓷、双口笔洗,一个珊瑚小笔架,一块墨玉冻砚台,一个水晶墨水瓶,一个白银西装书夹子。燕西看见连连嚷道:“这样破费,多谢多谢,多谢之至。”秀珠笑道:“这是普通的,我另外还有两样特制的礼物呢。”说时又打开一个红色的锦匣,在里取出两样光华灿烂的东西来,原来是两个银质堆花的相片框子。这框子和平常的不同,是定打的。沿着框子,一面是一枝杨柳,一面是一枝千叶桃。一上一下,两只燕子飞舞,围成一个圆框。框子中间,是一对燕西的六寸半身相片子。燕西一见,连连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