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诸儿 同治五年三十月四夜·济宁
·不受礼物,但勿恃清介而傲慢。八德:勤俭刚明忠恕谦泽。泽儿要“浑”,鸿儿要“勤”。
字谕纪泽、纪鸿:顷据深报,张逆业已回窜,似有返豫之意。其任、赖一股锐意来东,已过汴梁,顷探亦有改窜西路之意。如果齐省一律肃清,余仍当赴周家口,以践前言。
雪琴之坐船已送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县有送迎者,除不受礼物酒席外,尔兄弟遇之,须有一种谦谨气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
余近年默省之“勤、俭、刚、明、忠、恕、谦、浑”八德,曾为泽儿言之,宜转告与鸿儿。就中能体会一二字,便有日进之象。
泽儿天质聪颖,但嫌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率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此嘱。
谕诸儿 同治五年六月十六日·济宁
谈纂修县志事。
字谕纪泽纪鸿:沅叔足疼全愈,深可喜慰,惟外毒遽廖,不知不生内疾否?
唐文李、孙二家,系指李翱、孙樵。“八家”始于唐荆川之文编,至茅鹿门而其名大定。至储欣同人而添孙、李二家,御选《唐宋文醇》亦认储而增为十家。以全唐皆尚骈俪之文,故韩、柳、李、孙四人之不骈者为可贵耳。
湘乡修县志,举尔纂修,尔学未成就,文甚迟钝,自不宜承认,然亦不可全辞。一则通县公事,吾家为物望所归,不得不竭力赞助;二则尔惮于作文,正可借此bī出几篇。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bī而成者居其半。
尔篆韵钞华,宜从古文上用功。余不能文而微有文名,深以为耻;尔文更浅而亦获虚名,尤不可也。吾友有山阳鲁一同通父,所撰《邳州志》《清河县志》,即为近日志书之最善者,此外再取有名之志为式,议定体例,俟余核过,乃可动手。
谕纪泽 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周家口
·大家之作,自有特色。必与古人不同。方可称大家。
字谕纪泽: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诸、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
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通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渠既通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谁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目能分别蹊径。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望把pào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余病已大愈,尚难用心,日内当奏请开缺。近作古文二首,亦尚入理。今冬或可再作数首。唐镜海先生殁时,其世兄求作墓志,余已应允,久未动笔,并将节略失去,尔向唐家或贺世兄处索取行状节略寄来。
罗山文集年谱未带来营,亦向易艺生先生索一部付来,以便作碑,一偿夙诺。
纪鸿初六日自huáng安起程,日内应可到此。
谕纪鸿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日·周家口
·决计不复作官。不居大位车大名,或可免
大祸大谤。须时时作罢官衰替之想。
字谕纪鸿:余定于正初北上,顷已附片复奏。届时鸿儿随行,二月回豫,鸿儿三月可还湘也。
余决计此后不复作官,亦不作回籍安逸之想,但在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
不居大位享大名,或可免于大祸大谤。若小小凶咎,则亦听之而已。
余近日身体颇健,鸿儿亦发胖。
家中兴衰,全系乎内政之整散。尔母率二妇诸女,于酒食纺绩二事,断不可不常常勤习。目下官虽无恙,须时时作罢官衰替之想。至嘱至嘱。
谕纪泽 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周家口
莫作代代做官之想。
字谕纪泽:余自奉回两江本任之命,两次具疏坚辞、皆未俞允,训词肫挚,只得道旨暂回徐州按受关防,令少泉得以迅赴前敌,以慰宸觐。余自揣jīng力日衰,不能多阅文牍,而意中所欲看之书又不肯全行割弃,是以决计不为疆吏,不居要任,两三月内,必再专疏恳辞。
余近作书箱,大小如何廉舫八箱之式。前后用横板三块,如吾乡仓门板之式。
四方上下皆有方木为柱为匡,顶底及两头用板四箱装之,出门则以绳络之而可挑,在家则以架案之而可累两箱三箱四箱不等,开前仓板则可作柜,再开后仓板则可过风。当作一小者送回,以为式样。吾县木作最好而践,尔可照样作数十箱,每篇不过费钱数百文。
读书乃寒士本业,切不可有官家风味。吾于书箱及文房器具,但求为寒士所能备者,不求珍异也。家中新居宫法,一切须存此意。莫作代代做官之想,须作代代做士民之想,门外担控“宫太保第”一匾而已。
谕诸儿 同治九年六月初四日·保定署中
赴律前预立遗嘱。文章麦稿,不可发
刻。克勤克俭,不忮不求。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
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枢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部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夺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且。
余历年奏摺,令胥吏择要钞录,今已钞一多半,自须全行择钞。钞毕后存之家中,留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抄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分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符篇积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力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先儒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修、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窗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佐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gān净,宜于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