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一时间何gān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jiāo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

  何gān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gān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

  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

  “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

  “不痛。”

  “老太太也说我手轻。”

  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

  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

  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

  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gān。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huáng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的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绕着餐桌兜圈子,曼声背着奏章。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chuáng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

  何gān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的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哩!”

  榆溪这一向跑jiāo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

  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

  “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

  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chuáng帐的chuáng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的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chuáng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真投缘。”

  不理睬她。

  “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

  “跟着先生读书。”

  “弟弟小吧,你几岁了?”

  “十二了。”

  “在家里还做什么?”

  “练琴画画。”

  “多用功啊。”她笑望进琵琶的眼里,手握得更紧,羡慕似的。

  琵琶觉得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屋子里。她跟珊瑚说起到姑奶奶家的事。

  “他们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给你父亲。”珊瑚笑道。

  她没想过父亲会再婚。这时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骚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高了,有人争着巴结,但也有点皇皇然。

  “他们现在说你父亲可说尽好话了。脾气又好,又有学问,又稳重,还越来越能gān了。”

  “爸爸喜欢三表姑么?”

  “不知道。”

  他喜欢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亲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宽松松的,底下似乎很丰满。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她的人不坏,不太聪明。琵琶隐约希望她父亲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欢去想有后母的事。

  榆溪让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着去。儿子是宝,是做父亲一个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体,虽然露不在这儿。还有个更现成的理由,姑姑本来就该见侄女的时候比侄子多。珊瑚买了汽车,学开车,旁边坐着波兰汽车夫,随时预备接手。一身崭新的高腰洋服非常的时髦,下摆及地,开高衩,衬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huáng丝锦镶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琵琶觉得不似人间。她尤其喜欢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都靠一条腿站着。

  “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旧的拼图给琵琶看,七块huáng檀木片装在huáng檀木盒里。“看,可以拼出许多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

  “是姑姑想到的?”

  “是啊。这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

  她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珊瑚的照片。露从相片里往外看,双眉下眼窝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红艳。

  “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珊瑚道。

  开始琵琶还很雀跃,说不定能告诉母亲她的感觉,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可是立刻便发现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提起发生过的趣事,或是她有兴趣的事,露也总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我不喜欢你笑别人。别学你父亲,总对别人嗤之以鼻,开些没意思的玩笑……”

  她母亲的信其实文如其人,可是还是两样。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琵琶选最安全的路,什么也不告诉,只重复说些她母亲的训示。她用心练琴,多吃水果,一面写一面喝茶。

  “嗳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

  “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珊瑚取笑道。

  “我去再抄一遍。”

  “行,用不着再抄。我看看,只有这个字糊了点。”

  “我情愿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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