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

  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jiāo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

  “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

  “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

  “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

  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gān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

  “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过头。

  琵琶觉得雪渔表舅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

  “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

  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

  “喔,那还好。”

  “他是真有病。”

  琵琶又换上了难过的表情。

  “我们在想办法让他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带迟疑,仿佛跟孩子说这些有点傻气。“他是给人坑害了。”她咕噜一声,“都是周尔chūn捣的鬼。”

  也不知是谁,琵琶只管点头。姑姑会帮忙救人并不奇怪,姑姑就是这么有侠气。

  “问题在怎么把亏空的钱给填上。”

  “很大笔钱吗?”

  “他哪次不是大手笔。”珊瑚说,无奈的笑笑。

  明哥哥晚饭后来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绞了个热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满身征尘的兵勇这才松弛下来,气力总算恢复了,方才说起这一天的忙乱,见过了律师等等,也见到了爸爸。声音很低,端着茶杯正襟危坐,并不看谁。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潆,而且两眼直视前方,仿佛两个字悬在空气中散发着虹光。珊瑚问话也是轻言悄语,琵琶却不觉得是有事情瞒着她。他们讲的事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说到最可笑处,突然拉高了嗓门。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八层楼底下汽车呼啸而过,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静公寓。他们是最高尚最可靠的两个人。两人不疾不徐的谈着,话题广泛,像走在漫漫长途上,看不到尽头。

  “都说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没有这个说法。

  “什么叫柏拉图式?”琵琶问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恋爱。”珊瑚道。

  “喔。那一定有。”

  “喔?”珊瑚道,“你怎么知道?”

  “一定有哩。”

  “你见过来着?”

  “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

  两人都没言语。琵琶倒觉得茫然,懊悔说错了话,却也不怎么担心,姑姑和明哥哥不会介意的。静默了一会,他们又开口,空气也没有变。

  时间晚了。琵琶才怕姑姑会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转脸来说:“你爸爸要结婚了。”

  “是么?”她忙笑着说。在家里她父亲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笑的。

  “跟谁结婚?”明哥哥压低声音,心虚似的。

  珊瑚也含糊漫应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

  “也是亲戚?”他咕哝了一声。

  “真要叙起来,我们都是亲戚。”

  后母就像个高达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在马路上一个转弯,迎面一堵高墙,狠狠打了你一个嘴巴子,榨gān了胸膛里的空气。秦gān老说后母的故事。有一个拿芦花来给继子做冬衣,看着是又厚又暖,却一点也不保暖。

  “青竹蛇儿口,

  huáng蜂尾上针,

  两者皆不毒,

  最毒妇人心。”

  她是这么念诵的。实生活里没有这种事,琵琶这么告诉自己。

  “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从洋台上推下去。”这念头清晰彻亮的像听见说出来。她很生气。她的快乐是这样的少,家不像家,父亲不像父亲,可是连这么渺小的一点点也留不住。

  “说定了吗?”明哥哥问道。

  “定了吧。”两人都含糊说话,觉得窘。“是秋鹤的姐姐做的媒。听说已经一齐打了几回麻将了。”

  顿了顿,又向琵琶道:“横竖对你没有影响。你十三了,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弟弟也是,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再娶也许是好事。”

  “是啊。”琵琶说。

  “你见过这个唐五小姐?”明哥哥问珊瑚。

  “没见过。”

  “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唐家的女儿都不是美人胚,不过听说这一个最漂亮,倒是也抽大烟。”

  “那好,”他笑道,“表叔倒不寂寞了。”

  “是啊,他们两个应该合得来。”

  “她多大年纪了?”

  “三十。”声口变硬,“跟我一样年纪。”

  明哥哥不作声。珊瑚岔了开去,说些轻快的事。琵琶提醒自己离开之前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十四

  沈秋鹤是少数几个珊瑚当朋友的亲戚,有时也来看她。他的身量高壮,长衫飘飘,戴玳瑁眼镜。是个儒雅画家,只送不卖,连润笔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时时对女人示爱。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luǒ的胳膊。也许是以为她自然是融合了旧礼教与现代思想,倒让她对近来的堕落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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