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令兄要结婚了。”他道。
“明知故问。不是令姐撮合的吗?”
他是穷亲戚,靠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接济,看她们的脸色,提起她们两个就委顿了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举起一只手左右乱摆,头也跟着摇。“家姐的事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露与珊瑚同进同出,给榆溪做媒也等于对不起珊瑚。不适应离婚这种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两地的妻子。
“你认识唐五小姐,觉得她怎么样?”
他耸肩,不肯轻易松口。“你自己不也见过。”
“就前天见了一面。她怎么会梳个发髻?看着真老气。”
“她就是老气横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妈妈。”
“榆溪这次倒还像话,找了个年纪相当,门第相当,习性相当的——”
“习性相当倒是真的。”秋鹤嗤笑道,虽然他自己也抽大烟。
“唐家人可不讨人喜欢。每一个都是从鼻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人口又那么多——二十七个兄弟吧?——真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十一个儿子十六个女儿,通共二十七个。”
“倒像一窝崽子。”
“四个姨太太一个太太,每个人也不过生了五个。”他指明。
“是不算多。”立时同意,提醒自己秋鹤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样多产。他自己拿自己的两份家的好几张嘴打趣讥刺倒无所谓,别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秋鹤吸了口烟。“我那两个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热心肠,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亲戚,谁也不能避着谁。将来要是怎么样,见了面,做媒的不难为情么?”
她听得出话里有因。
“怎么?”她笑问道,“你觉得他们两个会怎么样?”
“他到底知道多少?”
“嗳,原来是为这个。他跟我说过了,他不介意。”
“好,他知道就好。”他粗声道。
珊瑚知道娶进门的妻子不是处子是很严重的事,有rǔ列祖列宗,因为妻子死后在祠堂里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贞洁来做文章,还是使她刺心。
“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来跟我说这个。”她仍笑道,“他来我这儿,抽着雪茄兜圈子,说结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说:‘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进的一面。”
秋鹤摇头摆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情死么?”
秋鹤重重叹口气。“她父亲不答应她嫁给表哥,嫌他穷。两人还是偷偷见面,末了决定要双双殉情。她表哥临时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吓坏了,通知她家里,到旅馆去找她。”
“事情闹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
“出了院她父亲就把她关了起来,丢给她一条绳一把刀,bī着她寻死。亲戚劝了下来,可是从此不见天日。她父亲直到过世也不肯见她一面。”
“那个表哥怎么了?”
“几年前结婚了。”
“我最想不通她怎么会吸上大烟,可没听过没出嫁的小姐抽大烟的。”
“事发以后才抽上的,解闷吧,横是嫁不掉了。可没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烟当然就更没人要了。”
“他倒是喜欢。他想找个也抽大烟的太太,不想再让人瞧不起,应该就是这个原故。”
“我是弄不懂他。”
世纪jiāo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热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古书,也比较省。
“上学校就知道学着要钱。”他说。
至于说上学校是为将来投资,以他本身为例,他知道钱是留在身边的好,别指望能赚回来。大学学位是沉重的负担。出洋归国的留学生总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却不屑。
“顶着个地质学硕士学位的人回来了在财政部做个小职员,还不是得找关系。”
新生活展开的前夕,他陡然眷恋起旧情,想搬回他们在上海住过的第一幢屋子里。在那里他母亲过世,他迎娶露,琵琶诞生。他不觉得新娘会在意。那个地段贬值,房租也不贵。房子隔壁的一块地仍是珊瑚的,她建了两条小衡堂。他带唐五小姐看过,早年某个大班盖的大宅院,外国式样,红砖墙,长车道,网球场荒废了,只有一间浴室。婚礼也一样不铺张,在某个曾经是最时髦现今早已落伍的旅馆举行。礼服幛纱花束都是照相馆租来的。榆溪穿了蓝袍,外罩黑礼服。
琵琶与陵在大厅的茶点桌之间徘徊。大红丝锦帷幛覆着墙壁,亲戚送的礼贴着金纸剪出的大大的喜字,要不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婚礼举行了,琵琶倒不觉得反感。后母的面还没见过,她也不急。后母有什么?她连父亲都不怕。她特为想让陵知道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父亲再婚很好玩。可是一遇见亲戚,便心中不自在。
“嗳。”和她寒暄的表姑会露出鬼祟的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后来惊呼一声:“你的胳膊是怎么了?”
“碰的。”琵琶快心的说。
“啧啧啧,怎么碰的?”
“我正跑着,跌了一跤。”
表姑不能问“没事吧?”或是“没跌断骨头吧?”怕晦气。“啧啧啧啧!”又是连声咋舌,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带,露出带笑的怪相。婚礼上戴孝的白。怎么没人告诉她?
珊瑚忙着张罗客人,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半笑半皱眉。
“今天不吊着带子也行。”
“我不敢。”
“你这样成了负伤的士兵了。”
琵琶很欢喜得到注意。人们好奇的看着她,必定是猜她是谁,断了胳膊还来,想必是近亲。乐队奏起了结婚进行曲,她退后贴着墙站。新郎的女儿可不能挤到前面去直瞪瞪钉着新娘子。陵早不知躲哪了,可能是羞于与触目的吊臂带为伍。她倒愿意没他在旁边,一对苦命孤儿似的。
“看得见么?要不要站到椅子上?”有个女孩问,拉了把椅子靠着墙。
“看得见,谢谢。”谁要站在椅子上看后母!
“你叫琵琶是吧?”
“嗳。”她看着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量矮小,手脚挤得慌,一张脸太大,给电烫的头发圈住了,倒像是总挂着笑。
“我们是表姐妹。”她道。
琵琶的表姐妹多了,再一个也不意外。“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