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隔天早上潘妈拿心形洋铁盒装了喜糖来给琵琶和陵。还有许多分送给所有亲戚的孩子。

  “这些小盒子真别致。”何gān道,“以前都是绣荷包装喜糖,盒子更好。”

  “麻烦少。”潘妈道,“喜糖送来就是装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装。”

  琵琶吃了几个,剩下的都给了何gān。

  “这盒子倒方便,装个小东西。”何gān说。

  “那你就留着吧。”

  琵琶与陵直到午餐时间才见到新娘子,在餐室等他们下来吃饭。老妈子们预备好了一张小红毯。两个人磕头,依何gān教的喃喃叫娘。

  “嗳哟。”新娘子发出礼貌的惊讶呼声,身子向前探着点,伸出手来像要拦住他们。

  就跟向先生磕头一样,琵琶心里想,做个样子。这如今她大了,知道并不存什么意义。她笑着磕头,觉得脸皮厚了,尽量慢着点。站起来后又向榆溪磕头,喃喃说:“恭喜爸爸。”

  榆溪略欠了欠身。然后是仆佣进来行礼,先是男人半跪行礼,再是女人请安。

  大家坐下来吃饭。荣珠夹了jī肉放进琵琶和陵的碟子里。榆溪说话她只含笑以对,说的都是亲戚,偶而打喉咙深处嗯一声。

  午饭后新婚夫妇出门。琵琶溜进了客室。预备有客来,搁了几盆jú花,此外仍像是天津的旧房子,赤凤团花地毯,王发摆设的褐色家具,熟悉的空屋子味,不算是尘灰吊子味,却微带着jī毛掸的气味,而且弥漫着重重的寂静,少了大钟滴答声,别处也能听见这寂静。房间使她悲伤,可是她喜欢这里。她拿桌上的糖果吃。陵进来了,瞪大眼睛笑着,意味着“怎么回事?”

  “好吃,就只有这些。”她拎着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格力糖的鱼尾巴。

  四个玻璃盘里的糖果陵都拿了,显得平均些没动过。可是只有巧格力糖好吃。两人费力咬着中央的坚果,吃了一嘴的果仁,觉得受了贿赂。陵不看她的眼睛,知道视线相遇她或许会露出讥诮的笑。他们听见有人进来,并不转头,羞于人赃俱获。

  潘妈进来了,脸颊红润润的,小脚扛着一座山。

  “吃吧,多着昵。”看见桌上的蓝玻璃纸忙说道。

  两人又吃了一会,才不显得心虚。潘妈拿了个大罐子进来,再装上糖果。

  “吃吧,”她不耐的催促,“吃吧。”抓了一把巧格力糖搁在他们眼前。

  何gān进来同潘妈说话,也没叫他们留点肚子吃晚饭。两人自管自吃着。

  是贿赂。他们觉得廉价,倒许还上了当。琵琶站起来上楼去了。陵也跟着上去。

  十五

  何gān每天问琵琶:“进去了没有?”指的是吸烟室。

  “没有,说不定他们不要人去搅扰。”三餐见面尽够了。她不像何gān,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们欢喜见你,进去说说话。”

  “等会吧。”

  “他们起来一会了,现在正好。”

  有时候琵琶说:“等会吧,有客人。”

  “没别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荣珠的异母姐妹。“去跟她们说说话,亲热一点,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会。”

  半个钟头后何gān又回来了,低声催道:“进去。”

  “知道了。”

  她立时站了起来,省得还得解释,有些话委实说不出口,可是一见何gān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两人有默契。就如俗话说的:

  “打人檐下过,哪能不低头?”

  琵琶每天总在她父亲后母躺着抽大烟的房里待一些时候,看看报,插得上嘴就说两句话。她不觉得难为情,换了何gān她却觉反感。何gān回话总是从心底深处叫声“太太!”老缩了,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荣珠。太两样了。琵琶总以为她不愠不火,这会子却奴颜婢膝的。

  拿不定荣珠的脾气,何gān对陪房的阿妈仍旧很客气,荣珠的母亲搬进来住,也只敢皱眉头。她的母亲是姨太太,说亲的时候始终不出面,婚礼上琵琶也不记得见过她,虽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gān这么称呼她,总像一声惊叹。老姨太显然是极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摇摇摆摆迈着步子,矮小,挺个大肚子,冬瓜脸。虽说女大十八变,琵琶就是想不通会有谁愿意纳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里给讨的。荣珠的父亲在前清出使德国,甚至还带着她。出使蛮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妇还许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里。姨太太吃惯了苦,从前家里在北京城赶货车。对外就说是大太太,却不让别的老妈子们看见。

  “公使馆的舞会可热闹了。”夏天有个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忆往事,琵琶与陵也在。“楼上有小窗户眼儿,看见下面那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嗳呀!那些洋人都搂搂抱抱的跳,还亲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细,胸脯都露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头发戴满了金钢钻,嗳呀!我还学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说,小声背诵:“啊、贝、赛、代。以前记得的还多。唉,不行了,记性坏了。”

  “闹拳匪的时候我正好像你这么大。”她跟琵琶说,“那时候我们在北京,大门上了闩,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喔,义和拳喔。”

  “不怕让人看见?”琵琶问。

  “怎么不怕?吓死了。”用力睁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缝,总是一副扒着门缝往外看的模样。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们过yīn天儿哪!”像什么正经事似的。“我知道怎么过,我做南瓜饼。”

  她到厨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面糊煎一大叠薄饼,足够每个人吃。没什么好吃,却填满了那个yīn天下午的情调。

  她很怕女儿。刚来的时候荣珠对她客气,演戏给新家的外人看,她还张皇失措。没多久荣珠就老说她:“妈就是这样!”重重的鼻音带着小儿撒娇的口吻。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老姨太嘟嘟囔囔的走出去了。

  圣人有言:“嫡庶之别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这套规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继承顺序。照理说一个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却还是分等。荣珠就巴结嫡母,对亲生母亲却严词厉色,呼来叱去。这是孔教的宗法。

  “出来。”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栋大楼。”

  “在哪?是在法租界里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台上。“那是不是鸟巢?”她指着一棵高白玉兰树,就傍着荒废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园和网球场。

  “倒像是。”荣珠顿了顿方漫应一声,显然是刻意找话说。

  榆溪突然说:“咦,你们两个很像。”嗤笑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0/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