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荣珠笑笑,没接这个碴。琵琶忙看着她。自己就像她那样?荣珠倒是不难看,夏日风大,chuī得她的丝锦旗袍贴着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条纹衬得她更纤瘦,有一种娇羞。阳光下脸色更像是病人一样苍白。真像她么?还是她父亲一厢情愿?

  冬天屋子很冷。荣珠下楼吃午饭,带只热水袋下来。榆溪先吃完了,抢了她的热水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将热水袋搁在她颈项背后。

  “烫死你,烫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声叫,脖子往前探,躲开了。

  琵琶与陵自管自吃饭,淡然一笑,礼貌的响应他们的调笑。琵琶在心里业已听见自己怎么告诉姑姑了,直说得笑倒在地板上。

  “嗳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听见了作个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走到哪都带着热水袋,只有舞女才这习气。”

  另一个琵琶爱说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过她一只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婴儿,蓝蓝的眼睛,穿戴着粉蓝绒线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织了一套淡绿的。琵琶反对,珊瑚却说:

  “织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织好了。”

  琵琶不愿想也许是姑姑想要这么个孩子,不想替姑姑难过。她倒并不多喜欢洋娃娃,可是脸朝下躺着,完全像真的婴儿,软软的绒线,沉甸甸的身体,圆胖冰凉的腿。就是哭声讨厌,像被囚的猫虚弱的喵喵叫,与洋娃娃的笑脸不相称。娃娃张着嘴,只有两颗牙,她总想把纸或饼gān桠进去。

  “我要问你件事。”荣珠跟她说,“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来。

  “你不想它么?”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听像讽刺,她父亲变了脸色,荣珠倒似浑不在意。

  “什么时候都能抱回去。”荣珠说,把它坐在双人chuáng的荷叶边绣花枕头上。chuáng铺是布置新房买的一堂枫木家具。

  琵琶告诉了珊瑚,她道:“是为了好兆头,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觉秽亵,也不像姑姑的作风。

  “娘当然会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应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纪又不大。”说得轻率,末了声音低了下来,预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么,荣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与陵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洋娃娃坐在chuáng上好两个月,张着腿伸着胳膊要人抱的样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种巫魇的感觉。琵琶走过来走过去,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谁怕你!”心里却碜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拨命运。

  荣珠也支持榆溪的省俭。他只拖延着不付账,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gān一个月拿五块,之前一向是十块。”陵来向琵琶报告。他在烟铺附近的时候多,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连名带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动产的信拿来。”

  陵应了声“喔!”比惯常的轻声要高。走到书桌,拉开抽屉,立刻便把信递了上去。琵琶倒讶异他这么gān练。她也发现他在家里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烟铺上的三个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岁了,还是大眼睛,小猫一样可爱,太大了不能搂在怀里,可是荣珠问他话,喊他名字声音拖得老长,抚弄似的,哄他说话。

  “我听说你娘到哪里都带着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说把他惯坏了。八成是想:你们都把琵琶当宝,我偏抬举陵。你妈其实一向对你们姐弟俩没有分别。”

  “这样才公平。”琵琶道,“我能来这里,他不能来。”

  “我听说你娘教陵做大烟泡。”又一次珊瑚忧心的说道:“不该让孩子老在烟铺前转。”

  “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们从小闻惯了。”琵琶道,“我喜欢大烟的味道。”

  “你喜欢大烟的味道?”

  “烟味我都喜欢。”

  她没法子让珊瑚了解鸦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会不放心陵。可是听见他学了荣珠的声口,也学着唐家人打鼻子眼里出声,却刺心。

  何gān一直没说她的工钱减了。有天琵琶愤愤的问她。她扭头看了看,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老爷有他的难处。”她低声道。

  “凭什么单减你的工钱?”

  顿了顿,何gān方低声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别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独有她多拿五块钱,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然后荣珠又打发了打杂的,要浆洗的老妈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帮着洗衣服吧?”她向何gān说,“小姐和小少爷都大了,不犯着时时刻刻跟着了。”

  “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

  为了节省家用,荣珠要秋鹤教她画画,横是他总也来吸大烟,总得从他身上捞回点好处来。

  “琵琶也学,她喜欢乱写乱画。”榆溪说。妻女并肩习国画,这想法让他欣慰。

  琵琶见过秋鹤的山水画,峰头一团团一束束的,像jīng雕细琢的发式,缎带似的水流,底下空白处一叶扁舟,上头空白处一轮明月。

  “他可是名家,他的画有功力。”珊瑚说过。秋鹤送过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huáng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笔一画潇洒自如,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浑然天成。饱满的墨点点出峭壁上的青苔,轻重缓急拿捏的极有分寸,每一点都是一个完美的梨子。图画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画,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画,许多相似的地方:船、桥、茅舍、林木、山壁。是国画的集句,中国诗独有的特色,从古诗中摘出句子,组合成一首诗,意境与原诗不同。要中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才能欣赏这样有创意的剽窃。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里想。也不知什么原故她却憎厌画也集句。她喜欢自己画,发现世上的好画都有人画过了,沮丧得很。可是国画让她最憎恶的一点是没有颜色,雪白的一片只偶而刷过一条淡淡的锈褐色。真有这样的山陵溪流,她绝对不想去。单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么。

  她喜欢秋鹤,却总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荣珠谈起他:

  “嗳呀!这个鹤少爷。说是过不下去了,只好让太太回乡下,可是路费上哪筹?又到哪弄钱给她安家?没有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下来,三天两头吵,总是为钱吵。儿子要学费,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丢了。”

  “横竖他的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荣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怜。”

  “嫌少?丢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嗳哟,他真是一团糟。”

  琵琶知道老一辈几乎人人都有两份家。秋鹤伯伯一团糟只是因为供不起。倒许不公平,可是贫穷使得这种事上了台面,更是叫人憎恶。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样,说话柔声缓气的,更让他像伪君子。他面目黧黑,长脸,戴眼镜,眼睛总钉着地上,仿佛凸着两只眼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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