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姑姑以前就知道么?”

  “分家的时候我们只急着要搬出来,不是很清楚。你大妈不好相处,跟他们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对弟弟妹妹拘管得很严苛。你父亲结婚了都还得处处听他的,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门户,我也跟着走了。还像是伤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爷是那种人。”

  “喝!简直是伪君子,以前老对我哭。”

  “他会哭?”

  “哭啊。”珊瑚厌厌的说道,“真哭呢。”

  “为什么哭呢?”

  珊瑚像是不愿说,还是恼怒地开口了。“他哭因为没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老太爷?’一说到老太爷就哭了。”

  琵琶笑着扮个怪相。

  “我那时候长得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别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觉得自己像一扇门。十三岁我就发育了。奶奶过世以后他们让我去住一阵子,你大妈看见了,大吃一惊,忙笑着说:‘不成体统。’带我到她房里,赶紧坐下来剪布给我把胸脯缚住。她教我怎么缝,要我穿上,这才说:‘好多了。’其实反倒让我像jī胸。我的头发太厚,辫子太粗,长溜海也不适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镜,我真像个欧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说:“真恐怖。”

  “我去看亲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换个人。大爷一看见我就说什么心事,没脸见老太爷,噗嗤一声就哭。我受不了,就说:‘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拿起脚就走出房间了。”

  末一句声气慡利,下颏一抬,沉着脸。琵琶听出这话就像典型的老处女一听见结婚的反应。“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意思是与女孩子本人讨论婚姻,不合礼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谨池是她的异母大哥,该也是他说了算。这话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觉费解,顿时将她们分隔了两个世纪。

  “现在想想,从前我也还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来之后也没去看过他们。”她往下说,“他们气死了,没拦住我们不让出国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兴我们出国。她也是个伪君子,嗳呀!好管闲事,从头到脚都要管。”

  “只有我们亲戚这个样子,”琵琶问道,“还是中国人都这样?”

  “只有我们亲戚。我们的亲戚多,我们家的,奶奶家的,你妈家的,华北,华中,华南都有,中国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罗家和杨家比我们好一些么?”

  “啊!跟他们一比,我们沈家还只是守旧。罗家全是无赖。杨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杨家人是怎么包围了寡妇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欢罗家人。”

  “我喜欢无赖吧。话是这么说,我们的亲戚可还没有像唐家那种人。唐家的人坏。”她嫌恶的说,把头一摔,撇过一边不提的样子。

  “怎么坏?”

  “嗳,看你娘怎么待她母亲。她自己的异母姐妹瞧不起她,说她是姨太太养的,这会子倒五姐长五姐短,在烟铺串进串出的。谁听说过年青的小姐吸鸦片的?——你娘的父亲外面的名声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愿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么了?”

  “喔,受贿。”

  “他不是德国公使么?”

  “他也在国民政府做官。”

  “那怎么还那么穷?”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条衡怎么会那么穷。二大爷不是两广总督么?”

  “还做了两任。”

  “他一定是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么还会穷?”

  “有人就是闹穷。”顿了顿,忽然说道:“写信给你妈可别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说了,说得不仔细,省得让她难过,横竖知道了也没办法。”

  琵琶点头。“我知道。”

  “我还在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这种事情太难开口。”半是向自己说话,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忽而又脱口说:“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倒好。”

  “至少没牵连上你。”珊瑚笑道,。也许是你有外jiāo豁免权。你可以上这儿来讲。”

  琵琶笑笑,很想说:“也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们,他们反倒有点怕我。”

  “当然是你年纪大一点。只差一岁,可是你比较老成。你怎么不说说弟弟?”

  “我说了,说了不听。”

  “你们姐弟俩就是不亲。”

  “我跟谁都说不上话,跟弟弟更说不上。喔,我们有时候是说话,只说看的书跟电影。”

  这类话题他也是有感而应,感激她打断了比较刺心的话头。

  “好看么?”他拿起一本新买的短篇故事集。

  “很好看。”

  他好奇的翻了翻。“原来你喜欢这种书。”

  “你就爱神怪故事。”

  “有些神怪故事写得不错。”

  “你喜不喜欢中国嘉宝(指阮玲玉)?”

  “嗳哟!”他作怪相,“你喜欢她?”

  “嗳。”

  “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欢她?”

  “我喜欢她的黑眼圈。”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然而他总多站一会,摇摇晃晃的,像梯子在找墙靠。然后就走了。

  十六

  珊瑚常打电话来讨论打官司的事。榆溪并不愿打官司,怕和异母兄弟绝裂,一家人闹翻。可是他的妻子妹妹都赞成,而且也牵扯到金钱。王发给找来问老太太过世时有多少家产,他翻出了半腐烂的芦苇篮子,篮子里塞满了古旧的账簿。最后一个经管的人辞工了,就由他来收租。王发不识字,没办法查阅账簿,便全数留了下来。珊瑚请律师审查,找到了有用的资料。

  珊瑚和荣珠不常见面,姑嫂的感情还算不错。两人互称姐姐。叫姐姐而不叫嫂嫂,叫哥哥而不叫姐夫,婚姻关系比起血亲来世俗得多,这样的称谓典雅有况味。这会子联手取回家产,她们分外的卖力讨好。荣珠向珊瑚埋怨陵总是惹他父亲不悦,珊瑚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不抢白她几句。在吸烟室商议完后,她趿着高跟鞋轻盈下楼,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见着何gān,她快心的喊,学何gān的土音:

  “嗳,何大妈,你好啊?”

  “好好,珊瑚小姐好么?”

  “好好。”珊瑚模仿她。

  就像从前,可是何gān却是淡淡的,怕跟珊瑚说话。附近没有人,还是怕有人听见。谁知道是不是疑心她说新太太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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