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gān一向话不多。带琵琶一chuáng睡,早上醒来就舔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琵琶总扭来扭去,可是何gān解释道:“早上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可以明目,再也不会红眼睛。”露走了以后她才这样,知道露一定不赞成。但是露立下的规矩她都认真照着做,每天带琵琶与陵到公园一趟。
二
父母都不在的两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态。太平常了,前前后后延伸,进了永恒。夏天每晚都跟老妈子们坐在后院里乘凉。王发一见她们来,就立起身来,进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来坐在屋外的黑夜里。
“王爷还真有规矩,”葵花低声道,“外头黑不溜丢的,还非穿上小褂子。”
“王爷还是守老规矩。”何gān说。
她们放下了长板凳,只看见王发的香烟头在另一角闪着红光,可是却觉得有必要压低声音。
“小板凳搬这儿来,陵少爷。”秦gān说,“这里,靠蚊香近些,可别打翻了。”
“秦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何gān问,倒像是没想到过。每次看就每次糊涂。
“你看呢?”秦gān客气的反问。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问两个孩子。
琵琶迟疑的举高了一只手对着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这么大。”
“多大?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不曾有人这么有兴趣想知道她说什么。她很乐于回答。“单角子。”
“唉,小人小眼!”何gān叹口气道,“我看着总有脸盆大。老喽,老喽。佟大妈,你看有多大?”
佟gān是浆洗的老妈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着答:“何大妈,你说脸盆大么?嗳,差不多那么大。嗳,今晚的月亮真大。”
“我看也不过碗那么大。”秦gān纠正她。
“你小,秦大妈。”何gān说,“比我小着好几岁呢。”
“还小。岁月不饶人呐。”秦gān说了句俗语。
“嗳,岁月不饶人啊。”
“你哪里老了,何大妈,”葵花说,“只是白头发看着老。”
“我在你这年纪,头发就花白了。”
“你是那种少年白头的。”葵花说。
“嗳,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得了这个家的门。老太太不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我还得瞒着岁数。”
老太太自己是寡妇,顶珍惜名声,用的人也都是寡妇,过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纪。基于人道的理由,她也不买丫头。况且丫头麻烦,喜欢跟男佣人打情骂俏,勾引年轻的少爷。何gān其实才二十九岁,谎报是三十六岁。始终提着一颗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时出来帮工,沈家与多数的亲戚家里的佣人都是从老太太的家乡荐来的。那块土地贫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gān活,所以才不裹小脚。沈家到现在还是都用同一个地方来的老妈子,都是一双大脚,只有秦gān是陪嫁过来的,裹小脚。她是南京城外的乡下来的,土地富庶,养鸭子,种稻,女人都待在家里呵护一双三寸金莲。
“小姐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浆洗的老妈子问。
“佟,我会写佟字。”
“小姐也帮我扇上烫个字。”
“我现在就烫。”她伸手拿蚊香。
“先拿张纸写出来。”何gān说。
“不会写错的。”
“先写出来,拿给志远看过。”何gān说。楚志远识字。
“我知道怎么写。”她凭空写个字。
“拿给志远看过。一烫上错了也改不了了。”
楚志远不同别的男佣人住一块,在后院单独有间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贮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从不觉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两人却不住在一块。都是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让外人在自家屋子里行周公之礼会带来晦气。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老妈子都管她叫志远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卖身当丫头的名字,她已经赎了身。在这个都是老妇人和小孩的屋子里,她永远是新娘子。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
琵琶走进热得跟火炉一样的小屋。志远躺在小chuáng上,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
“写对了。”她出来了,一壁说。志远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着光拿着蚊香在芭蕉扇上点字,点得不够快,焦褐色小点就会烧出一个dòng来。
“志远怎么不出来?里头多热啊。”秦gān说。
“不管他。”葵花不高兴的咕哝,“他愿意热。”
“志远老在看书。”何gān说,“真用功。”
“他在看《三国演义》。”琵琶说。
“看来看去老是这一本。”他媳妇说。
“你们小两口结婚多久了?”何gān问,“还没有孩子。”她笑着说。
葵花只难为情的应付了声:“儿女要看天意。”
“回来,陵少爷,别到角落里去,蜈蚣咬!”秦gān喊。
“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何gān说,“可是拿我跟秦大妈说吧,我们两个都不高。倒是佟大妈,她的颧骨倒高了,可是他们两口子倒是守到老。”
“我那个老鬼啊,”佟gān骂着,“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这是说气话。”何gān说,“都说老夫老妻哩。”
“老来伴。”葵花说。
“我那个老鬼可不是。”佟gān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秦大妈最好了。”葵花说,“有儿子有孙子,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是啊,哪像我。”何gān说,“这把年纪了还拖着一大家子要我养活。”
“我要是你啊,秦大妈,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来,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吃别人家的米?”葵花说。
“是啊,像我们是不得已。”何gān说。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秦gān笑道。
一听她的声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gān是能不提就绝口不提自己家里。一定是同儿子媳妇怄气,赌气出来的。不过儿子总定时写信来,该也不算太坏。她五十岁年纪,清秀伶俐,只是头发稀了,脸上有眼袋。她识点字。写信回家也是去请人代写,找街上帮人写信的,不像别的老妈子会找志远帮她们写。
“今年藤萝开得好。”葵花说。
“暖,还没谢呢。”佟gān说。
她们总不到园子里坐在藤萝花下。屋子的前头不是她们去的地方。
“老太太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何gān说。她的手艺很高,虽然日常并不负责做饭。
“藤萝花饼是什么滋味?”秦gān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