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丝丝的。太太也叫我做。”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叹气。她是陪房的丫头,算是嫁妆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何gān叹口气。“嗳,只有天知道了。”
秦gān也是陪嫁来的,总自认是娘家的人,暂借给亲戚家使唤的。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因为不苟同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碍于在别人家作客不好失礼。
“说个故事,何gān。”琵琶推她的膝盖。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就怕会有人说该上chuáng了。
“说什么呢?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让秦gān说一个吧。”
“说个故事,秦gān。”琵琶不喜欢叫秦gān,知道除非是陵问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总不说话。能摇头点头他就一声也不吭,连秦gān也哄不出他一句话来。
“要志远来说《三国演义》。”秦gān说。
“志远?”他媳妇嗤笑道,“早给他们拖去打麻将了。”
“打麻将?这么热的天?”秦gān惊诧的说。
“听,他们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何gān转过头去看。“王爷也走了。”
“里头多热。他们真不在乎。”秦gān说。
老妈子们默默听着骨牌响。
“说个故事,何gān。”
“说什么呢?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
“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你都知道啦。”
“说嘿。说纹石的故事。”
“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gān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嗳,我们那里说纹石,都是这么说的。”何gān说。
“陵少爷!别进去,臭虫咬!”秦gān趁他还没溜进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来。
。哟,我们有臭虫。”厨子老吴在麻将桌上嘟囔。
打杂的嗤笑。“她自己一双小脚,前头卖姜,后头买鸭蛋。”他套用从前别人形容缠足身材变形的说法,脚趾长又多疙瘩,脚跟往外凸,既圆又肿。
志远瞅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他们。怕秦gān听见,她的嘴巴可不饶人。
“坐这里,陵少爷,坐好,我给你讲个故事。”秦gān说,“从前古时候发大水,都是人心太坏了,触怒了老天爷,所以发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姐弟俩。弟弟就跟姐姐说:‘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成亲,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那不行,我们是亲姐弟。’弟弟说没办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说:‘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上有个乌guī,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guī,拿石头去砸乌guī,所以现在的乌guī壳一块一块的。”
“可不是真的,乌guī壳真是一块一块的。”葵花笑着说。
琵琶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两人什么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个澡盆洗,省热水,佣人懒得从楼下的厨房提水上来。家里有现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时候何gān忙就让佟gān帮着洗澡。看姐弟俩扁平的背,总叹气。
“不像我们的孩子,背上一道沟。”她跟秦gān说,可怜的笑着,“都说沟填平了有福气。”
“我们那儿不作兴这么说。”
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脚不相触,在蒸气中和他面对面,老妈子们四只手忙着,他的猫儿脸咧着嘴,露出门牙缝,泼着水玩。她知道哪里不该看。秦gān常抱着他在后院把尿,拨开开裆袴,扶着他的小麻雀。
“小心小麻雀着了凉。”葵花会笑着喊,而厨子会说:
“小心小jī咬了小麻雀。”
“六七岁的孩子开始懂事了,”何gān有次说,“这两个还好,听话。”
他们坐在月光下,等着另一阵清风。秦gān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青书生的故事。
“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qiáng,发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没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书生生的儿子长大后中了状元,到宝塔脚下祈祷痛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
“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
“几年前倒的。”秦gān郁郁的说道。
“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砾堆,不能进去,”葵花说,“现在该倒得更厉害了。”
“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gān诧道。
“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
“连皇帝都想杀。”佟gān喃喃道。
“这些事志远知道。”何gān赞美道。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秦gān套用古话。
“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皇帝不坐龙廷了。”何gān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
“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
“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
“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
“哪儿都有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
“那么美么?”
“多得是蛇jīng狐狸jīng一样的女人搅得天下不太平。”
“有时候她还变蛇么?”
“还问,”秦gān道,“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佣人的房里传来的灯光声响很吸引人。琵琶走过去,立在门口。
“回来,陵少爷。里头太热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
琵琶没注意弟弟跟在她后头,这次拿她做掩护,蹦蹦跳跳进屋去了。
“琵琶小姐,你想谁赢钱?”王发从麻将桌上喊。
她想他赢钱,可是她也喜欢志远。
何gān来到她背后,教她说:“大家都赢钱。”
“大家都赢钱,那谁要输钱?”厨子说。
“桌子板凳输。”何gān套了句老话。
琵琶走过去,到志远记账的桌上。有次傍晚何gān带她过来,跟志远说:“在她鼻孔里抹点墨,说是止血。一个冬天靠着炉子,火气大。”志远拿只毛笔帮她点上墨,柔软的笔尖冷而湿,一阵轻微的墨臭。从那时起她就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进来拿纸笔涂涂抹抹,很熟悉屋子里的气味,甚至熟悉了微咸的墨味。
“有纸么,志远?”
“他们忙,别搅糊人家。”何gān说。
“报纸底下。”志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