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又画小人了。”厨子老吴说,“碰!”他喊,大赚一手。

  琵琶画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里头最年青的。砚台快gān了。没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搁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点。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痒苏苏的。王发取错了牌,咒骂自己的手背运。花匠也进来了,坐在吱嘎响的小chuáng上,一阵长长的咳声,从喉咙深处着实咳出一口痰来,埋怨着天气热。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只手在搅。厨子老吴悻悻然骂着手气转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着脚过来看桌上一副还没动的牌。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chuī来的风,能提振jīng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三

  她与弟弟每天都和老妈子待在楼上。漫长的几个钟头,阳光照在梳妆台上,huáng褐色漆,桌缘磨白了。葵花会上楼来,低声说些楼下听来的消息,小公馆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爷的堂兄弟或男佣人的事。

  “王爷昨晚跟新房子的几个男佣人出去了,在堂子里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gān相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倒真是乌了只眼,脸上破了几处。”

  “什么堂子?”琵琶问道。

  “吓咦!”何gān低声吓噤她。葵花吃吃傻笑。

  “到底什么是堂子啊?”

  “吓咦!还要说?”

  何gān至少有了个打圆场的机会。她很尊重王发,像天主教的修女尊重神父。

  琵琶想堂子是个坏地方,可是王爷既然去也就不算坏到哪儿去。

  佟gān进来了,嘴里嚼着什么。

  “吃什么?”陵问道。

  “没吃什么。”她道。

  他呜呜咽咽的拉扯她的椅子。“明明在吃哩。”

  “没有吃。”

  “这个时候她能吃什么?”何gān道。

  他揪了一把佟gān的袴子,死命的摇。“吃什么?我要看。”

  “嗳呀,这个陵少爷,这么馋。”葵花笑道,“人家嘴巴动一动,他都要管。”

  “好,你自己看。”佟gān蹲下来,张开嘴。

  他爬上她的膝,看进她嘴里,左瞧右瞧,像牙医检查牙齿。

  “看见了么?”

  “你吞进去了。”他又哭了起来。

  “陵少爷!”秦gān锐声喊,小脚蹬蹬蹬的进了房间,“丢不丢脸,陵少爷。”把他拉开了。

  “嗳,这个陵少爷。”葵花叹道,“也不能怪他,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

  “想吃?那就别闹病。”秦gān把他搂进怀里擦眼泪。

  吃饭的时候常常有些菜陵不能碰,他总是哭闹,秦gān就会拿琵琶给他出气。弟弟吃完了琵琶还没吃完,秦gān就说:“贪心的人没个底。”

  琵琶下一顿吃得快了,跟何gān抱怨说:“咬了舌头。”

  。怎么吃那么急?”何gān说。秦gān便唱道:

  “咬舌头,贪吃鬼,咬腮肉,饿死鬼。”这次换琵琶先吃完,秦gān又唱道:

  “男孩吃饭如吞虎,女孩吃饭如数谷。”

  琵琶筷子拿得高。秦gān就预卜说:

  “筷子抓得远,嫁得远;筷子抓得近,嫁邻近。”

  “我不要嫁人。”

  “谁要留你在家里?留着做什么?将来陵少爷娶了少奶奶,谁要一个尖嘴姑子留在家里?把她嫁掉,嫁得越远越好。”

  琵琶改把筷子握得低一点……看,我抓得近了。”

  “筷子抓得远,嫁得近;筷子抓得近,嫁得远!”

  “不对!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俗话就是这么说的。”

  “才不是!你说:‘抓得远嫁得远。”

  “嗳哟,现在就想嫁人的事了。”

  何gān不插手,只是微笑看着秦gān嘲弄,设法让他们继续吃饭。

  琵琶一次又一次拣一盘猪肉吃。

  “猪肉吃多了不好。”秦gān说。

  “鱼生热,肉生痰,青菜豆付保平安。”

  下次吃豆付,琵琶爱吃,她又说:“豆付软,像竹条,一下肚,变铁片。”

  “你自己说豆付好。”

  “豆付是好,就是一落胃会变硬。”

  陵掉了一只筷子,自然是好兆头:“筷子落了地,四方买田地。”

  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她就曼声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

  “不对,我会四方买田地。”琵琶说。

  “女孩子不能买田地。”

  “女孩跟男孩一样qiáng。”

  “女孩是赔钱货,吃爹妈的穿爹妈的,没嫁妆甩都甩不掉。儿子就能给家里挣钱。”

  “我也会给家里挣钱。”

  “你是这儿的客人,不姓沈。你弟弟才姓沈。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我姓沈我姓沈我姓沈!”

  “唉哎嗳。”何gān不满的哼了声,“别这么大嗓门。年青小姐不作兴乱喊乱叫的。”

  “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秦gān说。

  “我不跟你说话了。”琵琶吃完了饭,放下碗。还剩了几个米粒。

  “碗里剩米粒,嫁的男人是麻子。”秦gān还说。

  她们争执陵是不插口的,可是琵琶有时也恨他是男孩子。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两个小娃并排坐在chuáng上,隔了有两尺。都像泥偶,她决心转头不看他,招人嘲笑。她面前搁了一只盘子,抓周,她的第一次生日。从盘子上抓的东西能预测未来。后来她听老妈子们说红漆盘里搁了一只毛笔,一个顶针,一个大的古铜钱拿红棉绳穿着中央的方dòng眼,一本书,一副骰子,一只银酒杯,一块红棉胭脂。

  “我抓了什么?”她那时问。

  “抓了毛笔,后来又抓了棉花胭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来又放下。”何gān说。

  “女孩子喜欢胭脂不要紧,要是男孩就表示他喜欢女人。”葵花笑着说。

  “弟弟抓了什么?”

  “陵少爷抓了什么?”她们彼此互问。琵琶感觉他也跟平常一样没个定性。

  “抓了钱吧?”秦gān说。

  “嗳,他将来会很有钱。”葵花说。

  好东西总搁得近,铜钱、书、毛笔。骰子和酒杯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

  会走路之后,琵琶到弟弟房里,看见他在婴儿chuáng的栏杆后面,一只憔悴衰弱的笼中shòu。后来他挪到大铁柱chuáng上,秦gān带他一chuáng睡。有次生病,哭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糖装在小花磁罐里,旁边有慡身粉,搁在梳妆台上。

  “吃点松子糖不要紧吧?”秦gān同露说。

  “不能吃甜的,他在发烧。”露说。

  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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