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答应一声:“是。”他刚才还满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现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罗还要逊让,雍正笑着说:”你不要推辞了,朕慨然说过了,就要依此办理的。你应当知道,朕的奖罚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奖;假如你也像他们那样不规矩,朕也是绝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去了。雍正又对允祉说:“三哥,你到外头去传旨,让乾清门外的大臣们还都回来,仍接着会议。传完旨后,你带上图里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们那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里静候处分。叫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你去吧!”
俞鸿图上前跪了一步说:“皇上,臣是不是也应该先下去,然后再同着大家一同进来?”
雍正一笑说:“哦,你很懂事,说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会儿你再进来好了。”
乾清门离乾清宫不过咫尺之遥,允祉刚出去不久,几百名官员们再次来到了这里,他们看到,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还是忧;方苞和张廷玉等人也还是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爷允祥,却换了一张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来参加这次朝会已是不易,大家看着他那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满了同情和关注。他也好像知道众官员的心思一样,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直到参见皇上的“万岁!”声高高响起,他才转过脸去看着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压抑和寂静的气氛,说了句:“请朱师傅还到这边来坐。”等朱轼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过头来对允祥说:“十三弟,朕因为你的身子不好,才让人搬了这安乐椅给你的。你要是觉得这样坐着更受罪,朕让人给你拿个枕头来,你gān脆躺着吧。高无庸,去,给你十三爷垫个枕头。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还可以在殿上走动走动。这个朝会朕尽量开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难道还能再出个曹操?”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下边跪着的臣子们,都只觉冷彻骨髓,谁还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着说:“你们不要害怕,朕是不愿意无事生非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朕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个王爷们,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当汉献帝,当晋惠帝,要来个挟天子而令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王事的雍亲王!朕从荆刺丛中走来,早年就已办老了差事,也dòng悉了民情。官场里的这些个鬼域伎俩,哪一件能瞒得过朕的这双老眼睛?”他口风一转接着又说,“但我们今天的朝会,还仍然是议大政,还是开头时说的那个题目,也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畅述已见。”
下边的这些臣子们,哪还敢说话呀!一个个低眉攒目,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心跳声。
雍正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惧,便说:“你们不要这样缩头缩脑的嘛!朕只诛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怀叵测之身,而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也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的。”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不久,那个有名的才子徐骏,不就是因为几行诗作被斩首西市了吗?现在朝廷上还放着一个活宝钱名世,谁还敢胆大包天地出来说话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云南巡抚杨名时出来说话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说:“臣杨名时有本奏上,恭请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连忙走过去接下本章来,呈到雍正案头。
雍正知道,今天这个静场的局面,全是刚才闹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诏旨,把几项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机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议论的口。允禩他们一闹,倒让他歪打正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闹,是不会再有人出头说话了。他向案头上放着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说:“很好。既然没有别的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不是要弹劾田文镜吗?那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事。朕这就下诏,让弘历返京时顺道查访一下,他自然会秉公处置的。无论是田文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只要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都是不计较的。朕想,有些人现在就心里有话,可是今日被人搅了场面,你们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话,今日不便明讲的,都没有什么。回去后可以写成奏折,写成条陈,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明察dòng鉴的。就是明令颁发之后,施行起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允许直封奏陈。”
雍正说到这里,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正准备宣布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双手勉qiáng支撑着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软,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头倒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惊恐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爱弟,十几名太监也奔了过去围住了允祥。雍正厉声高叫:“传太医,传太医呀!你们都是死人吗?”
守在乾清宫外的太医们听到这声招呼,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殿里也在一时间引起了一阵骚动。鄂尔泰大喊一声:“都跪好了,不许乱动,也不许jiāo头接耳!”
允祥终于睁开眼睛来了,他吃力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皇帝和太监们,勉qiáng笑了一下说:“皇上,您知道,臣弟争qiáng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今天却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丑。看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儿就要跟着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满脸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抚着允祥的身子说:“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寿限还长着呢!邬先生不是说了,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吗?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来为你治病。你只管放宽心吧……”
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监再不敢迟疑,就着那张安乐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对着众臣,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转过身来。张廷玉对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这是他怒气即将发作的预兆,也知道这必定是因为允祥的突然发病才引发了皇上的心火,看着皇上满脸都是乌云,好像立刻就要雷电jiāo加的样子,张廷玉连忙走上前去,思忖着怎样才能解劝开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雍正却已经自己开口了:“刑部的人听着:原来决定要秋决的犯人,除大逆十恶者应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以为吾弟允祥纳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里有些发红,眼睛直视着前方远处,像是要穿透殿顶直达苍穹似的,“允祥的病,说来很简单,他全是跟着先帝,跟着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个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啊!他现在累倒下来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说田文镜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可是,你们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钱,他推行火耗归公,涓滴不入私门。可他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上了奏折说,他已经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疯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何尝不是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你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张廷玉,他是两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头发已经皓白如雪了!要不是为了上对列祖列宗缔造创业的艰难,下对子孙们的万代昌盛,朕何苦要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这样像熬灯油一样地勤政?朕手下的这些国家jīng英们,至于一个个都累成这样吗?”